卞翎玉沒想過她會騙自己。
太陽已經出來,他的術法和骨刺都能夠使用,先前卻沒有覺察師蘿衣是醒著的。
他對師蘿衣沒有防備,看出她睡著了,他才會走到她身邊去。當她長睫輕顫那一瞬,卞翎玉瞬間明白過來,她在裝睡。
須臾之間,卞翎玉袖中骨刺動了動。
他可以有許多選擇。
若他真不想師蘿衣發現,他可以用骨刺為緞帶,遮住她的眼。師蘿衣一個金丹的小刀修,使出渾身解數,也掙脫不開,他再令她暈過去,離開就好。
可是骨刺竄出前,他沉默著,並沒有動作,反而任由師蘿衣捉住自己的袖子,睜開眼睛。
沒有人想永遠做另一個人的影子,沒有人會甘於永遠在陰影處,飲鴆止渴般窺伺。
所以,你既想知道,那就睜開眼睛看著吧。
我到底,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衛長淵。
卞翎玉的院子外,一個小童坐在門檻上打盹兒。
卞翎玉為什麼會送她陶泥兔子?
直到卞翎玉冷冷地看了眼自己離開,她才從混亂的思維中回過神,思考到底怎麼回事。
她睜開眼睛看見是他,不僅詞窮,險些還岔了氣,腦子裡一片混亂。
卞翎玉臉上沒有半點慌亂和異色,平靜至極。
丁白已經學會了不去揣摩他的心思,才沒那麼多煩惱,他懶洋洋坐在晨光下,繼續補覺。他的小腦袋瓜一點一點,朦朧之際,沒有坐穩,一頭朝地上栽去。
不像,一點都不像自己!師蘿衣否認。
師蘿衣沒想到卞翎玉走得這麼快。她在心中掙扎一番,最終還是來到了外門弟子的住所。
如果是師蘿衣沒記錯的話,自己在卞翎玉心中,不僅蠻不講理傷害過他,還送了「一把破鎖」去羞辱他。
晨露從葉片上滴落,少女終於睜開了眼,她說:「前輩,我其實……」話音驟然斷掉,少女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今日清晨,他才打開門,就見卞翎玉從外面回來。公子身上還帶著晨露的溼潤,臉色冷淡,看也沒看他一眼就進了院子。
丁白愣住,坐直身子,就看見了他十一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幕。
他早該知道的。
和前世一模一樣的陶泥小兔就放在她的身邊,她把兔子撿起來。
人家防她都防到要守門了。她捏了捏兔子,一會兒不會被打出來吧?
丁白這個年紀還在長身體,每日清晨,他睏倦不已,半眯著眼打開院門,坐在門檻上再偷一會兒懶。
「小師弟,能否幫我通傳一聲,有客前來拜訪。」
師蘿衣摸了摸兔子的臉,嘆了口氣,她昇平第一次,有些羨慕卞清璇,有這樣好的哥哥。
她既已經瘋魔,便萬不可能再回頭。
它被捏得十分可愛,長耳朵,還有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像是委屈巴巴哭過。師蘿衣越看越覺得它眼熟,一時之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難得有些窘迫。
他眼看師蘿衣怔然呆住,眸中全是不可思議的震驚之色。旋即她臉漲得通紅,咳嗽起來,連原本纏著他袖子的手,也仿佛碰到毒瘴般,飛快縮了回去。
想明白後,師蘿衣拿起自己藏起來的女兒紅,決定去追卞翎玉。陶泥兔子大概率是卞清璇拿給他護身的,她拿走了卞翎玉怎麼辦?儘管她很需要這隻陶泥兔子,可是她再缺德,也不想搶一個凡人護身的東西。
難怪即便卞清璇修了仙,也不忘帶上他。
總歸卞翎玉不會管他。
卞翎玉明明先前恨自己都恨得逼她吃毒丹了,只不過他沒撩到凡人的毒丹對她的仙體無用。
丁白呆呆望著她,面紅耳赤。
原本躁動的骨刺在他袖中,也跟著一動不動,沉寂得仿佛死物。
儘管清水村一行,他們關係融洽了些,可也遠遠沒到卞翎玉給自己送法器的地步。難道,他知道了自己是因為他妹妹才被退婚,心中有愧,或是怕自己傷害卞清璇,於是用陶泥兔子來道歉?
顯然這是所有不合理的猜想中,最合理的一個。畢竟他先前就想要替卞清璇求和。
師蘿衣缺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生辰賀禮,而是衛長淵的關心與道歉。
少女蹲在他面前,桃腮杏眸,裙擺迤邐在地面鋪開,晨光熹微,她長睫沾著露,宛如美人垂淚,一雙眼睛卻並不哀傷,笑盈盈地看著他,帶著幾分友好的戲謔。
可任由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陶泥小兔的主人是卞翎玉。
卞翎玉看了一眼她垂落的手,勾唇笑了下,但那笑容沒有半點溫度,他起身,一言不發往山下走。
然而不等他的頭磕上去,一隻溫軟的手,墊在了他額頭下。
這是師蘿衣第二次踏足這裡,她心裡有些尷尬。畢竟上一次來,她把人家那樣了。
他嚇得立刻睜開了眼睛,心道糟了,恐怕又得像前幾日那樣,磕得滿頭包。
當時她被心魔操控著,滿心暴戾,根本沒注意這個院子什麼樣。但她很確定,門口並沒有這個守門的小童。否則她也不至於光天化日……
師蘿衣昨日在心中演練了數遍見到「前輩」以後如何與他說,據她所知,修為高深的人往往脾氣都很古怪。
兔子眼睛溫柔溼潤,師蘿衣將它拿在手裡,它散發著淺淺的金色光暈,為她抵禦冬日清晨的嚴寒。
師蘿衣本以為卞翎玉才走沒多久,自己很快就能追上他。可她順著卞翎玉離開的方向走,直到下山,也沒看見他的身影。
方才接住他額頭的,就是眼前少女柔軟的手。
「怎麼會是他……」
木門前種了幾株清雅的梨花,這個時節還沒結花苞。
丁白一顆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心,簡直要跳出來。清璇師姐也好看,可清璇師姐不會好看成這樣!
她還衝他笑欸!她還叫他小師弟。
丁白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師姐,你找我家公子嗎,我這就去給你通傳。」
他按捺著跳動的心臟,像一陣風一樣跑進院子裡。
「公子,公子……」
卞翎玉坐在丹爐旁,在翻看丹書,見他冒冒失失進來,手中藥材化作刀葉:「出去。」
丁白接住刀葉,也不管他的冷淡,傻笑道:「外面有個師姐要找公子。」
「不見。」
丁白有些時候雖然怕他,但知道卞翎玉不會真的傷害自己,他不忍那個美麗的姐姐失望,於是焦急央求道:「是個樣貌極美的師姐,公子,公子,你就見見她吧……」
卞翎玉本以為他說的是卞清璇,聽他說完,這才明白過來丁白在說誰。
「不見。」他頭也沒抬,仍是這冷冰冰的兩個字。
師蘿衣能來做什麼,無非是把他的東西還給他。得知是他所贈,她恐怕避如蛇蠍。
丁白垂頭喪氣,嘀咕道:「鐵石心腸!」他無奈,只好把卞翎玉的話轉告給師蘿衣聽,果然見那雙漂亮的眼睛,略微有些失落。
丁白見不得她失望,連忙說:「師姐,我悄悄帶你進去。」
師蘿衣稀奇道:「可以這樣嗎?」
「當然。」丁白說,「你跟我來。」
他領著師蘿衣穿過結界,進入到院子中,到底怕卞翎玉揍他,他小大人似得咳了咳:「公子在丹房,你們聊,我在外面守著。」
師蘿衣從院子中穿過去,路過臥房時,難得有些赧然。還好卞翎玉不在臥房中,否則給她十個膽子,她恐怕也沒勇氣再進去。
她找到丹房,果然看見卞翎玉坐在丹爐前。
火光跳躍,照亮少年清冷的臉,他垂著眸,漫不經心看著手中丹書。似乎覺察到什麼,他握住丹書的手微微用力,但始終沒有抬頭。
師蘿衣在心裡嘆了口氣,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仰頭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