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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蘿衣仿佛見到少年神明,枯坐在院中,等了她一輩子,他垂垂老矣,白髮驟生。他孤零零地在荒山上,可到死,也沒能等來她回眸看他一眼。
她甚至從不願想起他。
師蘿衣向來以為自己沒有什麼無愧於心的事,到了現在,師蘿衣才知道,她錯得離譜。她多麼想責備過去那個自己。多麼想回到過去,去荒山上擁抱那個狼狽痛苦的卞翎玉!
她沒讓卞翎玉看見自己眼角沁出的淚,別過臉,將聲音悶在枕頭中,道:「神珠是你的,你拿回去吧。」她一刻都不想卞翎玉再受這樣的痛。
「神珠還關係著你父親的命。」師蘿衣若還給了他,師桓在妄渡海,也會魂飛魄散。
師蘿衣愣了愣,平復好心情,才抬起臉,對他搖搖頭:「卞翎玉,你見過我父親吧?他是修真界最磊落的師桓,他怎麼願意踩著旁人的屍骨而活?」
她沒繼承到師桓別的,但偏偏和師桓一樣脾氣傲,骨頭硬。
卞翎玉看著她的雙眸,冷冷道:「可我不願。」
師蘿衣鮮少見這般強硬的卞翎玉,她輕輕吸了口氣:「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不是神麼?我還給你,你再想辦法救我,這樣我們兩個人都能活下來。」
她越想越覺得可行:「就像當初你救我父親那樣,我也有一盞魂燈,裡面藏著一絲散魂呢。」
卞翎玉冷淡地別過頭:「你和師桓不同,他已是半神之魂,本就可以飛升。」
師蘿衣的魂魄脆弱,他無法嘗試。何況,卞翎玉要恢復神力為師蘿衣重鑄身軀和魂魄,得找回他的神魂。
「十年過去,母親不可能留著我的神魂。」
他沒有神魂,沒有完整的身體,他用什麼來救師蘿衣?他不想抱著她的那縷殘魂,日漸瘋魔。
師蘿衣心裡像被輕輕戳了一下。她今日一晚上的為卞翎玉感到的疼,比曾經一生都多。
卞翎玉說起他母親會毀了他的神魂時,他臉上一片冷漠淡然,習以為常,她卻很難受。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母親還配做母親嗎?
兩人爭論了好一番,都沒爭論出結果。
想不出辦法,只好先休息。
第二日,蒼吾等在外面,卞翎玉對師蘿衣道:「清璇和夙離早晚會找過來,屆時所有人都不安全,你動身去妄渡海。」
柳叔和趙婆婆已經被先行遣散了。卞翎玉將已經煉好的天璣丹給師蘿衣。
蒼吾在外面等著,充當師蘿衣的坐騎。
「你打算留在這裡,讓他殺?」她說這句話時,心裡有點生氣。
「不,我和你一起去妄渡海。那裡有罡風,夙離不敢去。」
夙離的元身很弱,不敢在凡塵久留,等他走了,師蘿衣就安全了。
師蘿衣說:「那你之後如何?」
「你怕怪物嗎?」
師蘿衣立刻搖頭:「如果你說的是你,我才不怕。」
卞翎玉眼裡明澈,這麼多天來,他的神色第一次這樣:「那還覺得丑嗎?」
師蘿衣難得有點不好意思:「明明就很漂亮。」
「我化作元身後,就不再有自己的意識,我若死在妄渡海的罡風中,你將我的骨頭帶給清璇。」
卞清璇愈發虛弱,也不得不離開。師蘿衣在妄渡海,只用修煉幾年,就不再有危險,可以回到不夜山。
這個辦法師蘿衣不置可否,她昨晚想了一夜,已經有自己的主意,她就當沒聽見卞翎玉的話,反正她不會讓他死:「卞清璇那麼可惡,你還守諾?」
「清璇是戰士。」卞翎玉平和地說,「神族敬重每一位誅魔的戰士,我不會因私人恩怨處決她。」
他默然片刻,又道:「但你日後飛升,必定比她強大,你們之間有因果,你可以殺她。」
師蘿衣點頭。
她知道這個道理,就像修士也不殺斬妖除魔的同門一樣,在天下大義前,這些正義之士都值得敬重,但個人恩怨,可以個人解決。
「好,我記下了。但走之前,我得回去安頓一下不夜山。」
軟肋總得處理好。
那個夙離一聽就不是好人,若為了找她和卞翎玉,屠戮不夜山,那時候她也不可能藏著。
一行人連帶著阿秀,趕了半日的路,回到了不夜山。
師蘿衣也不多話,徑直遣散他們。
「什麼時候我父親回來,大家再回來吧。」這些精怪習性全都很好,就算藏進山林,也能好好生活,凡人就更簡答了,往山下的鎮子一住,就是普通的百姓。
阿秀也走入了凡人們中間,她抹著淚:「仙子,我不捨得你。」
「我答應你,若有一日回來,就來看你。」
阿秀一步三回頭離開了。
大量精怪做不到一次遷徙,好在如今宗門大比,將靈力留在不夜山的大能們也不會立刻趕過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師蘿衣讓眾精怪在夜色里分批次離開。
師蘿衣唯一擔心的變故就是宗主。
她帶著刀,在下山的路口上站著,她知道宗主不可能沒派人監視不夜山,這是件很冒險的事。
稍有不慎,她和卞翎玉就會被攔住。
她悄悄給蒼吾說:「若發生什麼事,你先帶著他跑,放心,他現在打不過你。」
蒼吾:「……表嫂,不,師小姐,你不是答應翎玉兄,去妄渡海嗎?」
師蘿衣輕輕笑了:「先哄哄他嘛,哪能真的靠他活命,他已經……讓我活過一輩子了,欠他太多,我沒法飛升的,何況,我還想看他殺了夙離,拿回他的一切呢。」
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守護眾生的少年神主?
神珠在師蘿衣身上只能被封印,在卞翎玉身上,就有可能殺回神界。
見蒼吾獸不聽自己的話,師蘿衣說:「你不是想見到你主人嗎?卞翎玉活著,拿回神珠,你才能如願。」
「你怎麼知道?」
「你喝醉後,什麼都說了。」師蘿衣眉眼含笑,「希望你早日找到她。」
蒼吾如今也覺得師蘿衣很好,他有些明白卞翎玉為什麼會喜歡她了:「可你有把神珠還給他的辦法嗎?」
說到這個,師蘿衣有些支支吾吾:「……嗯。」
「什麼辦法?」
「別問那麼多。」卞翎玉最不願意做什麼,那就一定是神珠物歸原主的辦法。她又不是真的傻,知道了這麼多,還想不通。
那天晚上,他們戛然而止,卞翎玉再難受也沒碰她。
他就像生怕弄錯什麼似的,白日也沒和師蘿衣太親近。他就算不說,師蘿衣也猜到了,昨晚的一切,大抵是卞翎玉以為她實在想要,才發生的。
蒼吾很快答應下來,畢竟他跟著卞翎玉,也就是為了自己的主人。誰有辦法讓他見到主人,他就聽誰的。
師蘿衣相信卞翎玉,她願意賭一把,她相信天道不會這樣薄待神族。
她要這墜落人間十年的神明回家,她要他斬夙離,償所願。
她也相信時光冉冉,卞翎玉會有辦法讓她回到他身邊。卞翎玉不敢用她的生死來賭,但師蘿衣敢,左右不過賭輸了,一切都回到了本來的位置。
沒有卞翎玉,她十年前在罡風中就死了。
她拿出天璣丹,扔進嘴裡,是甜的。那是一個人,兩輩子的真心。
卞翎玉在另一個山口,看著精怪們撤離。
他盤坐著,漆黑的長眸,看向另一個地方。他感覺到了朱厭的氣息。
他誅殺朱厭的時候,就覺察到,朱厭只剩殘魂。但另外的一些殘魂,去了哪裡,卞翎玉卻短時間內找不到。
不過朱厭只剩下那麼點力量,不足為懼。就算沒有自己,也會被修士們誅殺。
但出現在不夜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蘅蕪宗如今四處都在籌備大比之事,這一次比以往每次都奢華,種種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他那個排場很大的弟弟。
卞翎玉垂下眸,冷冷地想,一個廢物血統的弟弟。
卞翎玉本來想讓蒼吾過來,追蹤朱厭剩下的幾分氣息,可那氣息散得很快,散去之後,宗主派來監視不夜山的人,盡數昏死了過去。
他明白過來,有人在幫他們。
黑夜中,一個凝實的殘魂,握緊了自己的劍。他飄飄蕩蕩到了另一個山口,凝出姜岐的模樣,他遙遙看著,卻沒有過去。
少女緋色的披帛在夜色中很顯眼。
姜岐想起那日,自己離開山洞,給她餵了九尾狐的內丹。他很想告訴她:「我若能活著回來……」
那句話沒能說完,他也再沒能活著回去。
他的魂魄一路逃回明幽山,跪求師尊救自己。昔日仁和的師尊,卻笑著嘆息,旋即摔碎了他的魂燈:「徒兒啊,你不僅傻,還如此沒用……」
姜岐殘魂險些被捏碎之際,才明白,當年送信的修士,被換了人。道君封印的命令,被眼前他敬愛的師尊,換成了誅殺。
他的一腔恨意,從頭到尾,就恨錯了人。
眼見他要死在宗主手中,神魂一痛,有東西托著他越跑越遠。
他睜開眼睛,發現是朱厭的殘魂,融進了他的身軀。
那一刻姜岐喉頭哽咽,什麼都說不出來。這一生,他恨著的,是他本該虧欠的,他驅使的邪物,臨死卻對他還有僅存的真心。
這一生,就像個笑話。
而他在月色下離開師蘿衣,生前最後的執念,是此刻風中那站著的身影。
姜岐嘴唇囁嚅良久,一句「對不起」消逝在風裡。
他早晚會魂飛魄散,他也沒有贖罪的資格。姜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看著他們一起離開不夜山,一起走遠。他要留下來,蟄伏著,拖宗主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