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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落时分,一切都平静了,在崖顶窥探的何小虎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

“为什么呢?无故退师,只怕另有计谋。”

“不见得。”林震摇摇头,“事情很费解,不知道为什么撤退。只是不见得另有计谋,看样子不像。”

“我们呢?”刀卜问道,“该怎么办?”

“当然下山。”林震向前平望,一轮红日,正在对面,金光直逼,几乎无法睁眼,也就看不清对涧的动静了。

“我们只怕过不去。”刀卜说道,“何将军他们不晓得敌人已经撤退,不敢过来,联络不上。”

“不要紧,我有办法。”

何小虎的办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让白烟袅袅而升,作为信号。接着便下了崖壁,在渡涧之处登岸。

暮色苍茫中,三四条人影渐行渐近。隔涧相呼,何小虎欢然喊道:“爷!契丹兵走光了!”

于是重新协力架起绳桥。何庆奇首先渡涧,细问经过,惊喜之余,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语似的说:“真的撤光了吗?为什么?”

谁也不能回答这个疑问。要问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什么?大家的意见都相同:应该接收辽军所遗下的营地,并且彻底做个搜索。

“兵不厌诈。”林震格外细心,提出警告,“我们必得留心伏兵。”

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庆奇将队伍拉长,只成单行前进,防备着遇到伏兵,损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约莫起更时分,才到达辽军的营地。空荡荡的一大片,零零乱乱地遗留着好些带不走的辎重,居然还有粮食,确是可喜之事。何庆奇下令休息,分配余粮,饱餐了再定行止。

这时月亮已从云端显露,清光映照残垒,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何庆奇心里的事情很多,一桩桩想过去,认为最要紧的是要跟熊大行尽快取得联络。

“我们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里就要动手。”他跟孙炎星说,“你看,通知熊将军,走哪条路最快?”

“有两条路。如果有马,当然走大路来得快,不然就从九曲洞走。”

“我们找一找看,也许有契丹散失了没有带走的马。”

“是!”孙炎星立刻派出已经吃完饭的一队弟兄,到附近去寻找。

“其次是朱副军头,不知道回到了葫芦关没有?昨天突袭的伤亡如何?”何庆奇说,“此人勇猛过人,但愿他安然回来。”

“这也要赶紧去联络。”林震接口答说,“葫芦关、九曲洞口都还有人,是继续留守,还是都集中到这里来?要请将军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少数人留守,其余的都集中到这里来,等与熊将军联络上了再说。”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林震说,“我从葫芦峪穿过去,顺便沿路搜索,只怕还有许多阵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处理。”

“正是!”何庆奇说,“我们要仔仔细细清查战果,不可埋没了烈士的功勋。”

就在这时候天色忽然变了,浓云悄悄地涌现,倏忽之间,遮没了一轮皓月,风声大作,摇撼着满山的树木,如海涛一般,随着风向起伏不定,而且飞沙走石,逼得人必须找地方躲避。

一切计划都必须停顿了,何庆奇下令,各自寻觅自己认为适当的地方去休息。这等于解散,军令在这一夜已不适用。此是极危险的一种措施,倘或有敌人暗算,将无从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没有一切宿营的装备,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负责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庆奇的亲近卫兵,找到了一处山洞,其实是崖壁下凹进去的一方平地,约有两丈深,五丈长,可以遮蔽风雨——雨,总算还好,只飘了一阵,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阴暗,风势依然甚烈,能有这样一处地方休息,应该算是很满足了。

何庆奇将孙炎星、林震、张老憨都招呼在一起。虽然个个筋疲力尽,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撑持出这样一个意外胜利的局面,都兴奋得睡不着。

彼此回忆着各人的经历,欢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庆奇忽然问道:“一个人平时看作最平淡无奇的东西,到了某一个时候,会看得异乎寻常的宝贵,甚至是心里唯一所想得到的东西。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的。”林震答道,“睡觉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现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个月,情愿饭都不吃。”

“我不同。”孙炎星说,“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这样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这就像乞儿的说法。”何庆奇说,“第一个只要睡;第二个吃了睡、睡了吃;第三个说,哪里来的睡的工夫?只是吃个不停。我却不是这么想,我说的是笔墨纸砚,这不是最平淡无奇的东西?可是我现在非常需要。我要将这一带的形势画成图,记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浅、长短,带回去奏报朝廷,将来设关布卡,派兵驻守,北御契丹,南保华夏,拓展大宋的疆土。这才是不朽的盛业。”

“这也不难!”张老憨说,“我知道这附近有座道观,那里一定有笔砚,明天去借一副来好了。”

正谈到这里,听得马嘶的声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侧耳静听。马蹄声近,然后静止下来,不久就见何小虎来复命,说是找到两匹马,但都受伤了,一匹伤在马股,一匹马足受伤,经过包扎,勉强可骑,但走长路却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选派善走的人回去报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这一夜虽是平静无事,但因情况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反倒睡意侵袭,因而何庆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觉,直到午牌时分,方始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从未有这样饿过。

“照说应该有一场庆功宴,只是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只好将就。”何庆奇说,“先塞饱肚子,还有许多事要办。”说到这里,四顾不见林震,便即问道:“林震呢?”

“到葫芦关去了。”何小虎答道,“临走留下话,日落以前赶回来。”

“那面就交给他了。我们商量这里的事。”

于是一面吃饭,一面商议善后。决定何庆奇带队回白马岭,留下孙炎星守护这条契丹入侵的大路,并先遣派专差,将这里的情形去报告熊大行,希望从速接济。

“这个专差派谁?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盘情况,我看——”孙炎星拿眼望着何小虎。

何小虎余勇可贾,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个人做伴。”何庆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问问杨信看!”

“对!”孙炎星是杨信的直属长官,不需征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杨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杨信知道,你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没有不了解的情况,不管熊将军问到什么,都能回答,再好不过了。”

于是将杨信去传唤了来,当面交代任务:“你们跟熊将军说,契丹退兵的情况不明,防他们要卷土重来。作速遣派精锐加强防务,多运粮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们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将军那里就不要再回来了。”

等何小虎和杨信出发以后,何庆奇托张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虚观去借了笔砚来,与孙炎星将附近的形势,细细地画好一张图,日落方始毕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阳影里带来两副用竹竿绳索编制的担架,上面躺着的,一个是朱副军头,一个是赵如山。

相见之下,恍同隔世。何庆奇两头招呼,不能从容细问,只知道赵如山一行六人,因为又要绕道避开辽兵,路程却又不熟,沿路遭受坠涧、遇虎、迷路、绝粮之厄,六个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两个受了伤,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赵如山自己是为救同伴,摔伤了一条膀子,一面说话,一面疼得额上的汗珠如黄豆般大。

朱副军头是撤退时,脚上的筋扭伤了,不动不大疼,一疼起来,真能晕死过去。不过他的精神很好,谈起头一天夜里突袭辽营,“砸锅”的恶作剧,不由得笑容满面。提到伤亡的弟兄,却又潸然落泪——他的人回来了一半,牺牲不能说不重。

“恤亡、救伤、慰生三件大事,救伤当先。”何庆奇问道,“可有什么比较安稳的地方,能让伤重的人,安顿下来?”

“有!”张老憨很快地回答,“现成有个地方,而且现成有个医士。”

“那太好了!”何庆奇急急问道,“什么地方?此刻就把他们两位送了去。”

“清虚观!”张老憨答道,“清虚观的老道一定会治伤。我在他云房里看到,挂着大大小小的药葫芦,总有二三十个。”

“那就这样,请你引路,我去拜访那位道长,当面求他,担架随后抬了来。另外再查一查,有哪些人受伤?重伤的有多少?一客不烦二主,都请那位道长医治。”

说罢,便即行动。张老憨引路,弯弯曲曲,行过里把路的山道,只见山穷之处,一转之间,豁然开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观。天色将黑,内有灯光。张老憨上前叩开了门,出迎的正是清虚观的老道,银髯飘拂,清癯如鹤,何庆奇肃然起敬,而且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当门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还礼,一面问张老憨,“这位是?”

“这位是何将军,特来拜访。”

“请进来,请进来!”老道看到后面的两副担架,便又问道,“那两位想来是作战受伤了的?”

“正是!”何庆奇答道,“要请道长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进来。”

那位道长,热心异常,一切不顾,先忙着治病。自然是先替赵如山诊治。洗净创口,敷了秘制的伤药,病人立刻就觉得痛楚大减,长长地吁口气说:“我的妈,总算受得住了!”

话是如此,声音却断断续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要说话,保存元气。”那道长接着替他诊脉,点点头说道,“伤倒不重,外感甚深,只为身子壮健,又提着一口气,未曾发作。要发作起来,厉害得很。”

一面说,一面便喊那童儿,准备煎药。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芦,东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药,置入瓦罐,注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这些,接着又替朱副军头疗伤。问知究竟,看了伤处,那道长笑道:“军爷,你是要慢慢好,还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

朱副军头向来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国法以外无所畏”自诩,听得这话不大服气,不在乎地笑笑:“道长,不要紧,你试试看!”

“这不是试得来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废,反致残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还怕什么?”

“道长,”何庆奇也说,“我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动手吧!”

那道长点点头。“请你看住。”他向何庆奇叮嘱,“休让他动弹。”

“是的!”

何庆奇口中这样答应,却不知他要做什么。定睛凝视,只见那道长提起伤足,轻轻揉着,到后来越揉越重。朱副军头额上见汗,牙关渐紧,神态也浑不似先前那样轻松自如了。

“怎么样?”何庆奇问他。

“还可以。”

“早得很哩!”道长接口,“将军,请你把他的上半身揿住。”

何庆奇依言而行。道长的推拿也越发上劲,连他自己都是满头大汗,朱副军头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揿紧了!”那道长说道,“最痛的那一刻要来了。”

何庆奇、张老憨,还有随行的士兵,听他语气严重,一齐动手,将朱副军头上半身及另一条腿揿住。那道士这才提起那只伤足,合在双掌之中,飞快地一阵揉搓,然后猛力一扳一扭,朱副军头大喊一声,拼命往上一起,揿住他的人都感到极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劲,让他不能动弹。

“疼死了!”朱副军头大叫一声,双眼闭上,仿佛晕死过去了。

“道长!”何庆奇从未见过这样的治法,不免担心,“不要紧吧?”

“不要紧!”道长用手背拭着汗说,“功德快圆满了。”

再看朱副军头,悠悠醒转,额上虽在流汗,脸上却已回复红润,而且是颇为舒服的神情。

“你动动你这只脚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那只伤足,骤看之下,几乎疑惑自己眼花错认,原来又红又肿,此时红消肿退,与好时几乎没有分别。

“你屈起来看!”

朱副军头慢慢屈起,脸上有了笑容,然后猛然一屈,随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庆奇不胜赞叹。

此时朱副军头已经坐起身子来,笑着高声说道:“痛快,痛快!道爷,你收我做个徒弟,拿你这一手功夫传给我,将来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长沉默地微笑不答。何庆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鲁莽,有时说话不得体,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拦着他说:“道长这手本事,是几十年的功夫,只怕你穷一生之力,学不到此,休说笑话了!”

这两句话让那道长有知音之感。“将军是识得深浅的!”然后他又对朱副军头说,“你可以下地来走走,别太用力。回头再用药洗一洗,就不碍了!”

“是!”朱副军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将军这面坐!”

“是的。正要请教。”

此时药香浓郁,送到鼻端,令人兴起飘然出尘之想。何庆奇这几日提着一股劲,这一下泄了个干净,坐下来就不想动,心里只是在想,能终老于此,那有多好!

“何将军仙乡何处?”

“我生长中州。”何庆奇这时才能相问,“请教道长尊姓,法号?”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唤我太玄子,其实无甚玄妙,不过采药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兴,“世外闲人,得睹将军风采,实在是意外机缘。”

“真正机缘。我这两位同袍,得遇道长,是大大的运气。”何庆奇问道,“道长在这里潜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喽!”

“听道长的口音是湖广?”

“是的。乡音未改。我原籍湖广嘉鱼——当年吴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处。”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这里,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这也是机缘。”李太玄说,“那时为避兵乱,身不由己,走到哪里算哪里。到了河东地面——”

到了河东地面,困居逆旅,进退不得,李太玄思量着还是想法子回家乡好。归心一动,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将尽,凑不出这笔盘缠。那时他还不曾出家,年轻力壮,仪表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里寻思,如果不想个谋生之计,且不说得回家乡,眼前就要饿饭。因而尽身边些微银子,买了些古朴雅致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涧中拣了些玲珑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来些泥土,剪枝叠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摆个地摊,指望着做这么个把月的生意,积蓄到够了盘缠,立即回湖广家乡。

他在家乡,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养性的兴趣所寄。一旦落魄,拿这个做小买卖,自觉羞惭,便有些抬不起头。做买卖要讲一套招揽主顾的生意经,他这样无声无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顾,甚至主顾询问,亦似懒于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连三天,只卖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车马纷纷,来了好些装束奇特的彪形大汉,耳系金环,脑后梳辫,问起来才知是辽国的官员随从。李太玄是第一次见识,只顾看热闹,连生意都丢开了。

最后进来八名番邦女子,簇拥着一位丽人,长身玉立,光彩照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顾盼之间,真有摄人魂魄的魔力。

这个异邦丽人的颜色,令人目眩神移,视线无不随着她的脚步转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拢目光。

过不多久,听得有个清脆的声音喊:“喂,蛮子!”

李太玄抬头一看,认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个,看装束打扮,是那异邦丽人的侍女。圆圆的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很白,映着她那润滑的红唇,显得格外动人。李太玄急急问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谁?”

“噢,噢,”李太玄无端张皇失措,“请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这些玩意儿是卖的吗?”

“是的。”

“能不能送进来,给我们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穷途末路之中会遇见一位公主!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来消沉的他,忽然兴致勃勃,从容问道:“姑娘,你贵姓?”

“你问这干什么?”

“问明了好称呼。”李太玄说,“姑娘,你是从北面来的吧!说得好一口汉话,长得像我们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什么地方?”

“有一道长江,由西东下,直流到海。长江下游的南面,称为江南,是我们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为了最后这句话是不着痕迹的恭维,那圆脸姑娘娇憨而愉快地笑了。“我叫燕华。”她说,“你叫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华手指着问,“你管你的这些玩意儿叫什么?”

“叫盆景。”

“盆景、盆景!”燕华偏着头念了两遍,“对了,一盆一盆的风景。拿去给我们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样家伙来装。”

李太玄找了个大箩筐来,将盆景很小心地往里面装,同时跟燕华交谈,问她是怎么样的一位公主,何以会在这里。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们皇后最宠爱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过这里。”燕华又告诫着说,“我们公主脾气娇,不许人跟她顶嘴,她说什么,你只依着她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提着箩筐,跟着燕华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献宝”。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这片刻之间,已布置过了,最要紧的是西面卧室中布置了一个神龛。公主就盘腿坐在神龛侧面的炕上。她倒大方,容许异族的陌生男子,进入她的卧室,而且态度很客气,只是言语不通,全靠燕华从中传译。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来!”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盆景,都摆在神龛面前。

这无意中的一个动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来公主要买这些盆景,正是为了敬神。当时含笑下地,一一检视指点,看得非常仔细。一面看,一面与她的宫女,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太玄!”燕华终于跟纳了半天闷的李太玄说话了,“公主问你这些盆景卖不卖?”

“怎么不卖,做好了就是想卖几个钱。”

“你要多少钱?”燕华指着盆景说,“都要了。你说个总价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却不敢漫天要价,腼然答道:“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个买卖,请公主看着给吧,给多少,就是多少。”

燕华诧异。“你是头一回做这买卖?”她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书,为避兵乱,辗转逃到河东。在家时喜欢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来糊口了。”

燕华点点头,将他的话传译给公主听。话很长,可见得传译得很地道。接着,公主又问了几句话,才由燕华再来跟李太玄谈交易。

“公主说,拿四张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换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还是要珠子?”燕华又说,“我劝你要貂皮,马上就可以换钱。珠子要到大地方才卖得掉。而且再告诉你一句,珠子不怎么好。”

“是!”李太玄拱着手说,“谢谢姐姐!”

改了称呼了!燕华脸一红:“谁是你姐姐?而且也不该谢我,要谢公主。”

“公主当然也要谢。”李太玄说,“不过更该谢你。”

“闲话少说。公主还有句话:既然你是读书人,不是干这个的,要请你到我们宫里,教大家怎么样栽这种盆景。你愿意不愿意?”

这与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驰,本来是想从盆景中换来一笔还乡的盘缠,结果反以盆景的招惹,远适异国。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可以里程计了。

他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想到燕华的告诫,公主的脾气不许人说“不”字,更因为她的眼中流露出渴望获得满意答复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边的话,竟不忍说出来。

“让我想一想,”他说,“这件事太重要,我必须好好想一想。”

燕华自不免稍觉失望,转脸用她们自己的话,告诉了公主。公主倒只是点头,并无愠色。

李太玄看在眼里,并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说了些什么。所以等她的话告一段落,他将心里所关切的事,问了出来。

“我跟公主说,你怕教不好,会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谦虚,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这哪里是谦虚,竟是接受邀约以后,应该有的客套。

“我又说,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惯。这是老实话,是不是?”

这更是打算到将来的日子!李太玄觉得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可恶得很。但想发作而不敢发,不忍发,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这时候,公主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但在燕华口中却只有一句话。“你先请回去,等下我来跟你说。”

李太玄无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礼,回到自己屋子里。回想刚才的一番遭遇,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困惑。对燕华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觉得她的一颦一笑,萦绕在心头,反复出现,永无宁时。

“李客人!”突然间,旅舍掌柜出现在门口,脸上浮着尊敬而亲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饭钱,都有人承担了去,随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噢,”李太玄定定神问道,“是那位番邦公主关照的吗?”

“对了!她是辽国的小公主,生性好动,每年总要从这里经过一两次,一来就住我们的店。”掌柜的说,“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谁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宝石送人。李客人,你的运气不坏。”

“多谢你照应。”李太玄问道,“这里到辽国多远?”

“远得很呢!出关往东,直到辽河边上,才是她们原来的国境。”

李太玄点点头不响。旅舍掌柜交代了话,不便再打搅,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烛台洗脸水,接着又是很丰盛的四菜一汤、酒和馒头——从逃难以来,李太玄一个人就没有吃过这样阔气的晚饭。

抛开一切,且先享受,感觉中却仿佛有燕华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饮,这顿饭吃得异常痛快。饭后,店小二又泡来一壶酽茶,剪了烛花,问明没有别的吩咐,才掩门而去。

门刚掩上,又被推开,进来的是燕华。李太玄早将因为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而起的怨怼抛在九霄云外,只觉得如传说中深夜从壁上的画像中,走下来一位仙女,令人惊喜莫名。

“请坐,请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异常殷勤。

“你别张罗!”燕华坐下来说,“公主还等着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对面落座,隔灯平视,看她红白相映的脸上,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光晕,平添几分绰约,越发使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一上来就是使人难以回答的话——她问的自然是他愿意不愿意去辽国。李太玄欲拒不可,想应允却又真怕燕华所说的人地生疏住不惯。一旦害起怀乡病来,是无药可医的。

“我怕——”他语声怯怯的,像个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什么?”

“怕到了你们那里,孤孤单单一个人,到晚来一个人、一盏灯,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姐姐!你想,那日子怎么过?”

燕华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作声。这对李太玄来说,却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谈难题,又可以恣意饱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视,并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过世了。”李太玄说,“我是叔叔养大的。”

“那么,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为避兵乱,原是随着叔叔一起逃出来的,走到半路,遇着溃兵冲散了一家。我记着叔叔一再叮嘱,要我闯一闯江湖的话,所以一个人到了河东。这一阵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闯荡江湖,不说做一番事业,就开一开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华的这几句话,李太玄才发觉自己的话,失于检点,既然要想回乡,就不该说他叔叔曾鼓励他闯荡江湖。如果坚持要回湖广,岂不是违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得有个定见,我才好回去复命。”

听她吐属雅致,李太玄大为惊异,而更多的是好感。“燕华,”李太玄笑着说,“你不但会说我们的汉话,而且还读过我们的汉文。”

“什么你们、我们的?谁跟你分得那么清楚?”

这话又像呵责,又像亲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发愣了。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说穿了一点不奇。我,本来就是汉人。”

“你是汉人?”李太玄真的惊异了,“怎么,怎么又在辽国,而且在辽国公主的身边。”

“这有什么稀奇?辽国的汉人多得很。”燕华答道,“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辽国的情形。”

李太玄脸一红。“我生长在湖广,不了解北边的情形。”他说,“孤陋寡闻,叫你见笑。”

“我怎么会笑你!”

“是,是!”李太玄觉得自己失言了,“燕华,你能不能拿在辽国的汉人的情形,说一些给我听听?”

燕华有些踌躇。她急着要回去复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确实的话,却没有工夫跟他长篇大论来闲谈。不过谈辽国的汉人,对他又有说服的功用,实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闲谈;同时她也喜欢跟李太玄闲谈——虽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为汉人,而且他的仪表不俗,性情真诚,言语谦和。

这样想着,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见李太玄正也隔着朦胧的光晕在凝视,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温柔,她一下子心软了。

她在想:如果能够劝得他欣然乐从,能向公主有个很好的交代,那就迟一点回去,亦自不妨。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点点头,先表示接受他的请求。

“我姓韩。我的曾祖叫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么会知道?燕华,”李太玄用诚恳的语气说,“你不要问我,你只告诉我好了。”

于是燕华不得不稍微讲一讲辽国——契丹的历史。契丹原是东胡族,世居辽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乱,契丹乘机兴起,共有八大部落,每个部落推选一位首领,名为“大人”。另外再推选一位“共主”,号令八部,名为“八部长”,又名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华所要谈的这位辽国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机。耶律阿保机雄才大略,一连当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后击灭了其他七部,独霸辽东辽西。

当时中原鼎沸,群雄并起,旋兴旋灭,盛衰无常。在河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次子刘守光,因为与他父亲的爱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刘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将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刘守光带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将敌兵击退。这本来是补过的好机会,哪知刘守光大逆不道,将他父亲刘仁恭关了起来,自称卢龙节度使。接着又自称“河北天子”,亦称为“大燕皇帝”。

在河东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却不承认这个枭獍可以做天子,派骁将周德威攻打河北。刘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刘守光无奈,领兵五千,夜出幽州,预备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余骑,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参军向阿保机求救。

这名参军就是燕华的曾祖父韩延徽。到了契丹,求见阿保机,长揖不拜。阿保机大怒,将韩延徽发到马圈里看守马匹。

阿保机的妻子称为“述律后”,贤能过人,是阿保机极得力的内助。她的目光极其锐利,一眼就看出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为他讨情。

“韩某人守节不屈,而且神态自如,这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马?应当待以上宾之礼。”

阿保机正在广招贤才,一听述律后的话,立刻醒悟,随即将韩延徽从马圈延请到大帐。一番接谈,发觉韩延徽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怀才不遇的韩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负。

韩延徽为辽国立下许多制度,开军府、筑城郭,大事建设。其时汉人逃到辽国的很多,却不能安居乐业,很有些人才,不能不弃此他去,成为辽国的损失,而有些人则铤而走险,成为辽国的祸害。韩延徽建议阿保机,设置市里,收容汉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让他们开垦荒地。汉人既有容身之处,又有室家之乐,个个勤奋力耕,对辽国的富庶兴盛,大有帮助。

韩延徽对阿保机的另一项重要建议是,诱杀各部大人。本来各部虽已臣服,暗中却在反抗,经此斩草除根的决绝措施,才能正式统一八部。

后来,韩延徽想念家乡,逃出辽国,路过河东太原时,晋王李克用,原知刘守光部下有这样一个人才,所以延揽他用作书记,却因遭人排挤,自觉无味,决定还是回家乡省视老母。

他的老母还在幽州,由河东入河北,取道娘子关,经过真定时,住在他一个姓王的朋友家。朋友问起他的出处,韩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晋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认为韩延徽从辽国逃来,便是阿保机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机必不相容,岂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后,如丧耳目,如折手足。现在我去而复归,契丹主无异耳目复聪,手足复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劝不听。韩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后,果然复回辽国。而阿保机的态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并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后阿保机称帝,就以韩延徽为宰相。不过他虽身在异国,不忘故土,曾经写信给晋王李克用,说明遭人排挤,深恐受到谗害,所以不辞而别,请求晋王照顾他的老母。最后表示,只要他一天在辽国,必定不使辽国南侵。后来他也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

阿保机死后,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仍旧以韩延徽当政,国势越益强盛,“册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送与辽国,称为“谢恩地”。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内,于是燕京成为辽国的“南京”。

幽州已并入辽国,但韩延徽却并未还乡,他前后在塞外住了五十年,历事四朝,到周世宗显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大宋开国,复见太平,然而韩延徽已不及亲见了。

“我家在辽国整整六十年了。不过汉文、汉语都不敢忘记。”燕华很郑重地说,“一个人只要不忘本,哪里都可以去得。辽国也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如果你肯去,一定会受到尊敬。”

“好!”李太玄断然决然地答道,“我听你的话。”

“真的?”燕华睁大了眼睛,显得很天真地问。

“当然是真的。”李太玄说,“我不愿,也不敢跟你说假话。”

燕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为说服他需好好费一番工夫,所以还不曾打算到他答应了以后,如何处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应该做的一件事,站起身来,“我先要拿这个好消息,去禀报公主。”说完,她匆匆而去,出室时回眸一笑,跷起一只小指,弯屈着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等她一走,李太玄立刻感到一种莫可言喻的空虚怅惘,以至于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静下来,而这一夜,燕华的影子一直映现在他的脑际,魂牵梦萦,自觉已陷入情网中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燕华却是若即若离。一路北上,相见的机会虽不算少,感情则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有一点足令李太玄安慰,公主对他的欣赏与信任,与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个最后的打算。

在辽国的宫廷中,李太玄的诚恳、谦和、勤劳与乐于助人的性情,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当然,公主对他的信任最要紧。他为公主掌管私财,随时都有很精确明细的账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财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决定要重重酬谢他。

时逢新年,公主问他:“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

李太玄决定运用他的“最后的打算”。他说:“公主,我要燕华做妻子。”

公主笑了。“我也希望你们配成夫妻。”她说,“不过我先得问问燕华的意思。”

于是公主找了燕华来问,她默然不答。这态度很奇怪,自己的终身大事,愿意不愿意,应该有个很明确的答复,何以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汉人的姑娘害羞,问到这些事,不肯明说。不过,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说,“如果说,女方对男方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怕他将来没出息,所以委决不下,这倒也说得通。而你对李太玄还不了解吗?”

公主问得很有道理,却不知道燕华别有衷曲。她始终没有忘记她是汉人,虽然四代在辽,落土生根,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存乡思,非常同情,愿意他有一天复归中土。如果他在辽成了亲,就算将他拴住了,即有机会,亦无法成行。固然嫁鸡随鸡,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习惯,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与辽,已成敌国,交往不便,自己这一去永无归宁之期,想想也割舍不下。

为此,她虽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许斯人,但始终不敢表露。公主问起,依然无从作答。而一逼再逼,却非回答不可了。

“燕华,我看这是桩好事,你就应许了吧!”

公主这样殷殷相劝,事实上已不容燕华有所抉择了,只好这样答道:“我听公主做主。不过我家里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不要紧!”公主欣然答说,“我来跟你父亲说。”

燕华的父亲,也在宫廷执事,平日亦颇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媒,自然没拒绝的道理。于是依照辽国风俗,大宴亲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华成了李太玄的妻子。

婚后的光阴,其甜如蜜。李太玄的乡思也渐渐淡薄了,自分必将终老异域,谁知变起不测,终于生离死别。

这是因为公主牵涉在一场政治纠纷之中的缘故。

辽国自从太宗耶律德光暴崩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侄子。在军中为诸将选立,不到五年,遭人谋杀,是为世宗。

世宗崩后,依照辽国“世选大汗”的制度,选立太宗之子耶律璟为帝,就是当时的辽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终日喝酒、打猎,不问政务,竟为他的厨子所弑。时在大宋太祖开宝元年,也就是李太玄与燕华成婚的六年以后。

于是辽国的贵族大臣,又须进行“世选”。辽的国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于萧家,所以“世选大汗”,只是耶律、萧两族,会商决定。他们认为世宗的儿子耶律明扆,足当重任。虽有少数人不以为然,而在“众议”之下,无可与争,付之默然而已。

但是公主却大为反对。公主是被厨子所弑的穆宗的同父异母妹妹,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女儿。她主张选立穆宗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胞侄。这个愿望不曾达到,公主很不甘心。她是个性情很刚强的人,召集亲信,密谋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成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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