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郑徽算是遇到了一个有渊源的人,略感欣喜,相继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羞惭,不愿多说话,只挣扎着想离开这个众目昭彰之地。
“郑兄,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无家可归了。”他低低地答说。
“噢——”刘伯守踌躇了一会儿说,“那么先到寒舍暂住一住再说。”
郑徽无力拒绝,让刘伯守找了辆车来,载着他回到布政坊刘家,被安置在他从前所住的那间屋子中。沐浴、更衣,喝了一盏热汤,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郑兄什么事想不开,走上这条绝路?怎么又说无家可归?贵价呢?怎么不跟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发问,使得郑徽羞窘不堪。“一言难尽!”他断断续续地,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个大概。
刘伯守默然。他没有想到郑徽潦倒得如此!一时多事,把他救了回来,看起来会成为一个累赘。
到了晚上,此身不死,愤懑不除的郑徽,由于气恼、劳累,再加上绝食的缘故,恹恹成病,而且来势极凶,呓语不绝。
忠厚长者的刘宏藻远游齐鲁不在家,刘伯守一向是为德不卒的性格,一看郑徽病得如此,深悔多事,却又不能不替他医治,舍不得多花钱请名医,只在西市找个卖野药的走方郎中,胡乱弄些草药,煎好了,撬开郑徽的牙关灌了下去。这哪能医得好郑徽内郁外感、交相杀伐的重症?
一连三天,郑徽始终神志不清,面赤如火,内热烧得嘴唇都焦了。呓语的声音渐渐微弱,而呓语的内容始终未变,一直凄怨地喊着:“阿娃,阿娃,你真的有这么狠的心?你在哪里?在哪里?”
阿娃在哪里?在平康坊南面的宣阳坊。
那天在群贤坊得到李姥急病的消息,她由张二宝伴送着,一路急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平康坊西门,便有李家的另一名工人喊住她说:“小娘子,你直接到宣阳坊去吧,姥姥在宣阳坊胡医生家。”
阿娃听说过,宣阳坊胡医生是治中风的高手,但是,“为什么不把胡医生请到家来呢?”
“胡医生把腿摔坏了,不能来,只好把姥姥抬了去请他治。”
“噢!”阿娃又问,“姥姥到底怎么样了?胡医生怎么说?”
“我怕小娘子回家扑个空,赶着守在这里,胡医生怎么说,我不知道,看样子还有救,你快去吧!”
阿娃不再多说,转马向南。她没有去过胡医生那里,只凭从人引路,曲曲折折来到一家人家,下马进门,身后黑油双扉,砰然一声被关上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夹弄,往左一转,豁然开朗,看到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视线一扫,阿娃陡然变色,廊下一堆箱笼,她认得是郑徽的行李。
“姥姥呢?”她狐疑地问。
“阿娃,我在这里!”李姥笑嘻嘻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娃大骇,然后是一阵血脉偾张,继以浑身抖颤,她完全明白了!
愤怒到了极点,反变得冷静,她退后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姥姥,怎么回事?我要弄清楚,不弄清楚,我死在这里!”
“胡说!”李姥呵责着,“我还不是为你!你进来,我慢慢告诉你。”
“不!”她固执地,“我不进去,你现在就说!”
“这还用说吗?姓郑的赖着不肯走,那就只好我们娘儿俩躲开他了!”
阿娃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要听李姥亲口说一句,同时她也打算好了,李姥的话一完,她飞快地转身,夺门便走。
李姥也是有布置的,夹弄口有三四个侍儿等着,一齐动身,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不放她过去。
“让我走,让我走!”阿娃像疯了一样,乱打乱踢,侍儿们都不敢还手,拉拉扯扯,把她弄了进来。
阿娃被摆布得无计可施,心里既悲愤,又委屈,唯有付之于号啕大哭。
“乖,乖,阿娃!”李姥还像当年哄孩子似的,把她搂在怀里,跟她说好话,“阿娃从不哭的,是不是?”
这话提醒了阿娃,哭,一点用处都没有。她慢慢住了泪,寒着脸问道:“你们到底要拿他怎么样?”
“我也是一番好意。”李姥眼珠转了两下,慢条斯理地说,“他在这里,一辈子不会上进,要激他一激,才会发愤。这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的事……”
“我不要听这些。”阿娃粗暴地打断了李姥的话,“我只问,把他这么一丢就算了吗?我们也得有点良心,人家可是风风光光到长安来的,不能把他弄得流落在异乡。姥姥,你这一世没有儿子,也得修修来世!”
这话说得太重了!姥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要想发作,却又不敢。阿娃看在眼里,狠一狠心不肯说句赔罪的话,而且心里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意。
李姥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那也得看他自己。他要愿意回常州,自然送他盘缠,他要有办法,仍旧愿意住在长安,谁也禁止他不了。”李姥停了一下,又说:“我把一切都托了刘三姨,等她一来,就都知道了。”
“哼!”阿娃冷笑道,“刘三姨什么好人?也是个断子断孙的绝户!”
李姥大怒,真想狠狠抽她一个嘴巴。但是,她也立刻警觉,阿娃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可能故意寻事生非,准备大闹一场,可别上了她的当。
于是,李姥脸上反而堆满了笑意,亲自用块手巾替她擦脸,一面劝她道:“闹也闹了,哭也哭了,该洗洗脸,吃饭去了吧!”
阿娃满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息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这样地赔小心,再闹也实在没有意思。只赌气不吃饭,一个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谁也不理。
李姥却是殷勤得很,侍儿们也都听了她的嘱咐,一会儿来请她喝荷叶粥,一会儿来请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劝解,到底把她将就得神色和缓了。
到了傍晚,刘三姨来了。阿娃不愿理她,故意避到后堂,却侧耳静听着。
“晋娘!”刘三姨叫着李姥从前的名字说,“我把你的大事办妥了,你该怎么谢我?”
“还谢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点跟我拼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当,不但不谢你,还要埋怨你!”
“妥当极了!这时候怕已到灞桥了。”
“噢!”李姥问,“他愿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么说的,骂了我没有?”
“那自然少不得骂你两句。不过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气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说了实话。你猜他怎么?”
“怎么?”
“他哈哈大笑。”然后刘三姨放粗了喉咙,学着男人的声音说,“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子,难道还烦在她一个娼家不成?有话尽管好说,何必来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说,“他真的舍得我家阿娃,就这样走了?”
这话恰像是替阿娃说的,屏门后面在偷听的人,凝神息气,更关心了。
“他哪里舍得?”刘三姨答道,“他说他就是为了阿娃,才受尽了闲气,不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阿娃为他受委屈、苦心调停,他心里都明白,只觉得对不起阿娃,却说不出要走的话。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旧相信阿娃决不会撵他……”
屏门后的阿娃无法再听见刘三姨的话,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郑徽对她的体谅,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处。于是,她的热泪无声地流得满脸,而这流泪的感觉,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和满足。
“……自然,”她无意间又捕捉住了刘三姨的声音,“晋娘,他骂你太势利!可是也并不太恨你,说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饶了你。”
“谢天谢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读书,不负阿娃对他的一番交情,饶我也罢,不饶我也罢,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说,“这些都是闲话,我问你,送了他多少盘缠?”
“他哪里肯要你的盘缠?”刘三姨带些冷笑的语气答说,“几百贯都在你们家花掉了,要你十来贯钱的盘缠?”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路到常州,几千里的途程,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多带点钱在身上,怎么办?”
“怎么办?人家老家就在荥阳——荥阳郑家,一到河南,谁不知道?怕没有人照应?”
“这么说,他就光身一个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骡马行赁一匹马,说走就走了。”
“他还有行李在这里。”
“想来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儿的脾气,都是这样的。”说着,刘三姨取出十五贯钱钞,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人家骨头硬,省了你十五贯。”
“三姨,你收了吧!多亏你费心,我另外不预备谢礼了。”
“笑话!”刘三姨大为不悦,“三十多年的老姐妹,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这两个积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话编得丝丝入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尚且足以拨动心弦,又何况是有意装作无意而说给有心人听的假话,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来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烦恼了。只有些想念郑徽,但那是一般的离情,分别也不过才半天,还不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这时她才想到绣春,赶快把她找了来,悄悄问她,郑徽临走之前,是怎么个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么时候走的。”绣春答道,“刘三姨家的阿青,拉着我去玩儿,日色偏西才回刘家,听说一郎走了,刘三姨又说带我回家,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都把我闹糊涂了!”
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郑徽动身以前能看到绣春,他必定有句要紧的话交代下来,而现在,让绣春把这个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她一向待侍儿们宽厚,这时候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痛骂:“你真该死!就这么贪玩!你不想想,那时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去玩,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绣春被骂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内心另有委屈,她并不贪玩,是阿青一个劲把她拖了去的。郑徽的事,她也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只是李姥已严厉地告诫过她,叫她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说过,要把她转卖给北曲下等娼家中一个最凶恶的假母,让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还是恨声不绝,然而无济于事。她对李姥是谅解了,想念郑徽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灯下默数着郑徽的行程。
数到第五天,计算着他该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场的地方,听说那里掘出来一道什么关尹的灵符,现在改名叫作“灵宝”了。
自然,郑徽不会在灵宝,也不在刘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大唐的丧葬讲究得很,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排场准备好了,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若是王公贵人家的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以及专门唱来给观众听的挽歌。此外,还有亲友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这些就都是凶肆的杰作。自然也有凄惨的一面,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徽就是这样被刘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刘伯守看,郑徽的病,决计好不了,他不能让郑徽死在他家里,就只好以两贯钱的代价,托凶肆替郑徽料理后事了。
用两贯钱来料理身后,再省俭也是不够的,但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作一件生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把郑徽放在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
倒是那里的几个工人,对郑徽产生了兴趣,因为像这种“等死”的“活尸”,差不多完全是异乡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后看看没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来,由好好的人家送来的,几乎绝无仅有。其次,由旅舍中送来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而这姓郑的,据说是名门巨族的子弟,并且是落第的举子,这就太不寻常了!
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尊敬,那些工人很关心郑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来探视,有人替他喂几口茶汤,有人替他扫扫屋子,无形中照顾得很周到。
其中一个叫冯大的最热心,他根据过去的经验,断言郑徽绝不会死。冯大也识得些药性,弄了几味发汗解热的药,浓浓地煮了一碗,找个同伴帮着把郑徽的牙关撬开,拿那碗药灌了下去。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医死了,不会有人跟他办交涉;医好了,救人一命,是阴功积德。冯大的打算是对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郑徽,居然能睁开眼来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确可证明他已清醒得能够表达他的意思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冯大怕吓了他,不敢说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刘家派人把你送来的。”
“我饿了!”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好,好!”冯大非常高兴地答应着,“我马上弄东西你吃。”
他弄来一碗米汤,吹凉了喂郑徽吃完。凶肆的工人听说郑徽的病势大有转机,认为是个奇迹,纷纷到后院来探望,甚至于把凶肆的主人也惊动了。
“这个人不会死了!”冯大对主人说,“你老把他买棺材的那两贯钱,拿出来替他治病吧!”
凶肆主人慨然允许,冯大和那些工人也都捐了钱,一共凑成五贯,存在凶肆主人那里,替郑徽延医服药,病势一天一天地减轻了。
郑徽和冯大交成朋友——实在是他把冯大看成亲人。他不大去想过去的一切,一想就会五中如焚、头痛欲裂,无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无法跟冯大谈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几遍浮现这一个感觉: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然而,正像婴儿一下地就会哭一样,随着他的再生,仿佛自先天中只带来了浓重的忧郁。他很少说话,也从不离开那后院,白天痴痴地望着白云,晚上怔怔地对着孤灯,只不断在想:什么叫人?什么叫我?我这个感觉是怎样来的?我未生以前在何处?已死之后,可有另一个我?
这一连串的怪念头,他一个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旧愿意漫无边际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远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觉中仿佛幽明异路,抱恨终天,永远也见不到了。因此,回忆中的白发双亲的音容笑貌,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凉意,郑徽身上还是单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冯大替他买了件夹衣,又说:“郑老弟,你身体也快复原了,日子是要过下去,总得打个主意才好。”
“大哥,你说打什么主意呢?”他茫然地问。
“听说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凑些盘缠,让你回去?”
他摇摇头,回家的念头,在他简直没有动过。
“那么,”冯大又说,“找个混饭的路子吧。郑老弟,我老实跟你说了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告诉我说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过我懒得问。”
“这里是西市的凶肆。”
郑徽弄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是死过一次了?”他问。
“也差不多。”冯大把过去的情形说了些给他听。
“噢,大哥——”他另有种新的无法形容的痛苦,从心头浮起,那是残余的爱面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这样凄凄惨惨,却是件叫人难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么笨重的活儿,”冯大又说,“糊弄糊弄那些纸扎、面捏的假人假马吧!你们心细手巧,糊弄出来的东西,一定玲珑精致。”
冯大的话真说反了,郑徽的手笨得很,也懒得去学,糊个纸马,捏个面人,怎么看也不像。冯大又不好意思说他,只叹口气多方替他包涵。
郑徽不但懒得学,也懒得做,他常常为隔院传来的歌声所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痴痴地听着。那歌声总是拖长了调子,悲伤欲绝,从无明快的节奏、嘹亮的音色,因为那是挽歌——隔院中有人在练习挽歌。
做工的同伴们,有的听得多了,无动于衷;有的总是皱了眉,难以忍受;还有的会愤愤地骂一句:“又在号丧了!”只有郑徽一听到挽歌,就像胃纳不佳的人喝了一碗酸中带甜的汤,别有一种快感。
渐渐地,他对挽歌的好坏,知道得很多了。有时候,他也随意哼着,一面哼,一面改正了他认为有瑕疵的音节。那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本来是个善晓音律的人。
“哎!”有一天冯大偶尔听到他在哼,大为惊异地说,“你唱挽歌,好像很在行。来,你放大嗓子唱一遍我听听!”
这一唱把凶肆主人也惊动了。他跟冯大商议,让郑徽就干了这一行。冯大怕郑徽不肯抛头露面,不敢担承,但答应去谈一谈。
想不到郑徽听了冯大所转告的话,竟是一口答应。因为他心理上已对冯大产生了极重的依赖性以及无条件的信任,冯大怎么说,他怎么做,根本未想到有考虑一下的必要。
但细想一想,这在他是出乖露丑的事,大为不妥。只是话已说出口,碍于冯大的交情,无法翻悔。
肆东当然非常高兴,对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单独给了他一间屋子,一日三餐,供奉甚厚,又替他做衣服、买补食,调养了个把月,可以说是完全复原了。
郑徽的心情却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就肆东和冯大有种感恩图报的想法,另一方面又总觉得斯文扫地,十分难堪。一想到过去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温馨的风光,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不久,肆东接到一笔大买卖,一位曹尚书的祖父寿终,丧事极其铺张。肆东决计让郑徽在这个大场面中,一逞歌喉。
是重阳将近、细雨霏霏的天气,曹家出丧的仪仗,排了五里路之远,前队辰时出发,灵车直到巳时方才起动。郑徽身穿孝袍,跟随灵车一起行动。羞惭、畏怯,加上“既伤逝者,行自念也”的与众不同的身世之感,并作十分伤心,一面唱,一面泪如雨下,到后来竟至歌不成声。
长安城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挽歌的人。看热闹的观众,开始时觉得惊奇,到后来也恻然心伤,一个个默默无语。只听得仪仗过去,沙沙的脚步声和哽咽凄凉、如鹤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声,加上灰蒙蒙的天色和如烟似雾的细雨,气氛沉重到了极点。
而肆东却是兴奋极了。长安的凶肆,一共两家,东市西市各一。西市的凶肆,种种不及东市的同行,连西城的丧家,都愿意请东市的凶肆。从此以后,西市的凶肆,也有了一项东市凶肆所不及的长处,看来生意将会有起色了。
“郑老弟!”事完之后,肆东笑嘻嘻地向郑徽道贺,“恭喜你!你唱得太出色了。老实说,我干这一行,三代相传,今天听你唱过了,才知道什么叫挽歌!这一趟买卖,除了正账以外,曹尚书特为另赏二十贯,这都是你的功劳。来,你分一半去!”
这十贯钱,替郑徽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刺心的悲痛。在曹家出丧的行列中,他应该是执绋的吊客,照规矩,事完以后,作为承重孙的曹尚书该向他叩头道谢,而现在,他得到的是曹尚书的赏赐。
此外,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怀疑,道旁如许看热闹的观众,总该有人识破了他的真面目。
不过,实际上他是多虑了。因为经过这一场劫难,他的容貌和神态都有了极大的改变,非复当年玉树临风的丰采,外表看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年,而且畏畏缩缩的,再也不能想象他也曾有过意气轩昂的日子。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换去儒服,穿上孝袍,自然更难辨识。而最主要的一点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常州刺史的公子会沦落到以唱挽歌为生。这心理上的蔽境,使他们再也无法认出郑徽的真面目。
他在出丧的行列中,看到过安阿利、刘伯守,还有秦赤儿,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因此他慢慢放心胆大了。
西市凶肆的生意做得很发达。大部分的丧家都指定要“冯二”——这是郑徽“改行”以后所用的名字——唱挽歌。他有了特定的行情,凡指名要“冯二”应差的,另加两贯。
由于郑徽的挽歌,能让看大出丧的观众安静下来,造成肃穆哀伤的气氛,表现出对死者的最大的敬意,因此,有些丧家虽委托东市凶肆承办丧事,却希望有“冯二”来唱挽歌。这种要求,都为西市凶肆断然拒绝了。
东市凶肆的主人,十分不服气。挽歌只是葬仪中的节目之一,那许多投下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使人目为之眩的制作精美的仪仗,竟会不敌一个人的歌喉,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的一件事。果然如此,仪仗何用?只弄个人唱唱挽歌就行了!
于是,他挽请同行中的长老,向西市凶肆的主人提议,两家凶肆作一次比赛,希望打倒西肆,重振声誉,来恢复他承办丧仪的领导地位。
暗底下是一场商战,而表面上却说得冠冕堂皇:“彼此同行,应该互相观摩。”
“是的,是的。”西市凶肆的主人,心里有些嘀咕,口头上却不能不表示同意。
“再说,秋天一到,各地方的举子云集长安。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诏命,各道各州的地方长官,期以秋末冬初,‘入计’京师,趁这机会,让他们看看长安的葬仪如何隆重,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样一说,西肆主人更无推辞的余地。于是他们商定了细节,并且决定了一个一百贯钱的彩额,两肆各出五十贯,存在作评判的长老那里,视观众的喜怒,决定彩金的谁属。
这些,正在力争上游的西肆主人,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观摩将在十天以后举行,西肆主人发动了所有的人力,日夜赶工,把那些应该拿出来陈列的旗牌帷绋,修补得焕然一新。
东肆主人也在准备,但他所做的准备工作,恰好与西肆相反:他用重金礼聘了一位姓魏的来唱挽歌,至于一切仪仗中的用具,只不过稍微检点一下而已。
这姓魏的叫魏仙客,有胡人的血统。在“冯二”未出名以前,他是唱挽歌的第一高手,近年已经退休,但歌喉未衰,一则看在东肆主人那份丰富的报酬上面,再则也还有跟后辈较一日之短长的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