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团要到天黑才会饿,这里可是这会儿就闹饥荒了。”
“啊!”张耀曾吃惊地问,“饭都吃不成吗?”
“对了。”
“这太说不过去了!这太说不过去了!”张耀曾喃喃地说,“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他倒是言而有信,立刻又找吴炳湘,到王府井大街的外国面包房,备办了大批面包、黄油、德国香肠,用箩筐装好,然后打电话找靳云鹏,再辗转找到在现场指挥的张世钧、冯大洲,开出一条通路,将几大箩筐的干粮送了进去,等议员到嘴,也就差不多天黑了。
天虽黑了,公民团却并无散去的迹象。相反,还有吃了晚饭无事,“溜达、溜达”来消食的人,集中到这里来看热闹,将一座众院,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国务总理段祺瑞决定出席国会接受质询,已经由国务院出发了。
于是摇铃入席,议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预备大大地轰他一炮。但也有人提出警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段祺瑞虽然不善于辞令,但沉着镇静有余。倘或抱着想让他难堪得下不得台,出一口腌臜气,恐怕会失望。
果然,段祺瑞在七点三十分到达时,神色如常,跟议长汤化龙握一握手,坐在为政府官员所备的席位上,静以观变。
一马当先的,是在民国元年曾任临时参议院议长的吴景濂。“请问总理,”他说,“北京自称公民团的暴民非法包围国会,政府如何处置?”
“只有疏导。”
“疏导无效呢?”
“采取监视的手段,防止出现任何暴行。”
“照总理这么说,国会议员就被困死在这里?”
“困则有之,死则未必。”段祺瑞说,“爱国无罪,公民团为了争取国家的利益,行动稍有出轨,情有可原,请议员先生谅解政府不能强力干预的苦衷。”说完,段祺瑞一鞠躬下台。
吴景濂与民友社、益友社的议员,为之气结。有个议员站起来大声质问:“政府有保护国会议员的责任。请问段总理,你尽到了责任没有?”
段祺瑞不即答复,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细看。原来可能提到的问题,已由他的幕僚预先仔细想过,拟好答案,只要找到了照样回答就是。
终于找到了,段祺瑞就在原席位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说:“警察总监已经用电话命令驻国会的警卫,不准任何公民闯入议院,这就是对议员先生的保护。”
“这样保护,要保护到什么时候?”又有人问。
“保护到各位认为不必再保护了为止。”
“哼!”那人唯有冷笑。
段祺瑞恍如不闻,神态如常。他本不善于言辞,但这天的情形例外,是因为掌握了一个“冷”字诀。不管议员如何动肝火,他只以冷静处之。加以议员的心理状态,不难了解,会有些什么话要问,也早由幕僚研究透彻,因而应付裕如,丝毫不觉得为难。
议员们对他,实在是无可奈何,恨之入骨,只有倒阁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想通了这一点,索性不跟他生闲气。有的小声闲谈,有的闭目养神,竟出现了奇怪的、安静的场面。
“议长先生,”他问,“质询是否终了?”
汤化龙板着脸回答:“总理先生,谢谢!”
于是段祺瑞在众院门口上了汽车,由人丛中分开来的一条路穿出去,回府学胡同私邸。只见倪嗣冲、靳云鹏、张国淦等人,都在那里等他。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张国淦说,“总要想个打开僵局的法子才好。”
段祺瑞对靳云鹏、傅良佐与王揖唐这个“三人小组织”也颇为不满。不过,他御下有一样长处,是从袁世凯那里学来的,事情弄糟了,总觉得自己领导无方,不愿归咎部下。所以此时只问:“你们看,下一步棋怎么走?”
“今天是绝不会讨论参战案的了。为了留个相见的余地,我看可以让吴镜潭的马队出动了。”张国淦又说,“府里来电话问过。”
“府里怎么说,”段祺瑞问,“唯恐天下不乱?”
“案子盖了大总统的印提出,在这件案子上,府院的立场是一致的。”
“真的?”
“真的!”
“我看未必。”段祺瑞说,“如果你有把握,立场一定会一致,我就要提出解散国会的建议。”
“这怕有点问题——”
“有十足的理由,”段祺瑞不容他表示反对的理由,“国会搞到今天这种样子,不顾国家的利益,就是自绝于人民,代表资格,当然不存在。”
“总理的话很透彻。”倪嗣冲连连点头,“国会议员是不是想当下去,完全要看他们自己了。”
张国淦默然。对未来的发展,他看得很清楚,参战案一定通不过,段祺瑞亦一定会呈请总统解散国会,那一来黎元洪将遭遇到极大的难题。
“翼青,”段祺瑞对靳云鹏说,“你打电话给镜潭吧!”
于是靳云鹏到另一间空屋中,打电话给吴炳湘,请他派马队驱散公民团,然后又打电话给在陆军部留守的张世钧,告诉他这出戏吹尾声了。
“明天召集一次临时阁议吧!”段祺瑞交代张国淦,“定在上午十点钟。”
“议程呢?”
“问问大家的意见,如果参战案通不过,内阁该怎么办?”
“这,”张国淦很婉转地说,“是不是私下向大家征询意见,比较能够探出其意?”
“不!我希望大家公开表示意见。”
张国淦是秘书长,建言不纳,唯有奉令行事,打电话到国务院秘书处,关照连夜发召集阁议的通知。
段祺瑞准十点钟到了国务院,随即进入会议室,放眼一望,不由得愣住了,阁员还只到了一个——教育总长兼代内务总长的范源濂。
“今天怕要流会了。”张国淦听说总理已到,匆匆赶了来,手里拿着一大沓信。
“怎么,都请假?”
“不是,都辞职了。”说着将手中的信一扬,“一共四份辞职书。”
“哪四位?”
辞职的四总长是外交伍廷芳、法务张耀曾、农商谷钟秀、海军程璧光。此外交通许世英、财政陈锦涛则因他案先后去职,代理的次长都出差去了,以至于只有一个范源濂出席阁议。
这样子从内部来倒阁,为段祺瑞始料所不及。当时走到范源濂面前,伸手相握,很感激地说:“静生,多承不弃,感激之至。”
“总理身系重任,总以委曲求全为贵。”
“委曲而能求全,我亦甘受委屈,”段祺瑞不愿多谈,连声说道,“多谢,多谢!”说完,将手放了开来。
于是范源濂鞠个躬走了。段祺瑞在他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好半天不作声。
“辞职的理由是什么?”
“总理何必问理由?真正的理由,不会形诸文字的。”
“伍、程辞职,不足为奇,他们本来就是西南那面的;张镕西辞职,一定是为昨天的事引咎。我就不明白,何以谷九峰亦跟我捣乱?”段祺瑞问,“君劢在不在?”
“秘书长,”有个秘书推门进来,一看段祺瑞也在座,便先向他行了礼,然后才向张国淦作未完的报告,“公府丁秘书长有电话。”
“一定是说昨天那件事。”段祺瑞站起来说,“跟丁佛言谈完了,到我那里来。”
果然,段祺瑞料得不错,丁佛言告诉张国淦,西南方面由孙中山领衔,岑春煊、章太炎、唐绍仪、唐继尧联名,电请黎大总统惩办滋扰国会的伪公民团分子。
“这件事非严办不可。”丁佛言说,“为段总理设想,应该赶快发布这个命令,越快越好。现在流言很盛,你总听到了吧?”
“什么流言?我没有听到。”
“只说一点好了,公民团的代表是陆军部的职员,可以想见幕后指使者是谁。”
张国淦在电话中报以长叹,说得一声:“我知道了。”随即挂断了电话。
到得段祺瑞的办公室,只见张君劢也在那里,看到他,都住了口。张国淦便将丁世峄的话转告了段祺瑞,赞成立即发布严办公民团的命令。
段祺瑞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照这样子,是往妥协的路子上去走。发布命令以后,下一个步骤如何?现在就得研究。请你打电话给又铮,马上来。”
张国淦如言照办,等办好严惩公民团的“府稿”,派人送出,徐树铮也到了,一起在总理办公室密谈。
“你大概还不知道,”段祺瑞对徐树铮说,“今天召集临时阁议,只到了一个范静生,其余的都辞职了。”
“这也不是意外。”徐树铮说,“正不妨趁此机会,改组内阁。”
“是的。”张国淦乘机进言,“参战案通过了,要成立国防内阁。不如先改组,容纳了国会中最大的两派,参战案自然就能顺利通过。”
段祺瑞不作声,只看了徐树铮一眼,意思是要他来发问。
“乾若兄,”徐树铮说,“这个团结一致的原则,是可以接受的,但要看改组的办法。国防内阁自然以权力集中为原则。是不是?”
“一点不错。”张国淦说,“权力要集中,人就不能太多。我想除总理以外,阁员以六位为原则。”
“这六位是如何分配呢?”
“鼎足之势。”
“意思是请总理提两位,研究会、国民党各提两位?”
“是的。”
“我想,”徐树铮只看着段祺瑞说,“只要提出来的人肯合作,这个原则也未始不能接受。”
段祺瑞点点头,“任公跟济武是处得来的。”他问,“你们看国民党会提哪两个人?”
“大概是岑云阶、唐少川。”
“岑云阶也还罢了;唐少川,”段祺瑞大为摇头,“绝不行!”
原来段祺瑞对唐绍仪恶感特深。唐绍仪本以依附袁世凯起家,入民国后,袁世凯且提名他为第一任国务总理。但袁、唐的想法不同,在袁世凯,不管是美国式的总统制也好,英国的责任内阁制也好,只认为唐绍仪是他的“首辅”,犹如清朝的军机大臣领班。而以幼童留美,出身耶鲁大学的唐绍仪,却因约法明定是责任内阁制,处处争权,而且还加入了同盟会,因而大为不满,不过当了两个月首揆,就为袁世凯借故逼得辞职了。
及至袁世凯筹备帝制,唐绍仪率先通电反对,措词非常严厉。段祺瑞就认为唐绍仪忘恩负义,万不可用。袁世凯死后,黎元洪接位总统,由段祺瑞组阁,迫于西南方面的压力,勉强发表唐绍仪为外交总长,暗中却指使各省督军反对,以致唐绍仪无法就职。双方积怨已深,无论如何是合作不起来的。
这些缘故,张国淦无不深知,但为了拉拢政学系,不能不照章士钊的意见,提出岑、唐二人。唐虽被拒,岑可接纳,加上段祺瑞欢迎研究系的梁启超、汤化龙参加国防内阁,就只剩下一个唐绍仪的出处,不过整个问题的六分之一,总比较容易解决。
因此,张国淦说:“总理如果同意这个原则,我们不妨悄悄进行。唐少川的问题,留着以后再说。”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徐树铮说,“全局的关键在国会通过参战案。这一层,乾若兄有何高见?”
“当然是以疏通为主。”张国淦说,“最好请各省督军,就本人的关系,分批邀宴本省的国会议员,要求支持。”
“这是很正当的做法,我赞成。”徐树铮又说,“辞总长的那几位,不知道能不能暂时收回辞呈?”
“这也要商量起来看。”
“那么,咱们就分头办事好了。督军团方面归我去疏通;辞职的总长方面,请乾若兄去情商;国民党及政学会方面,请君劢兄去安抚。混沌的局面,只好暂时维持几天了。”
“好!就这么说了。”段祺瑞表示同意,“不过,公府那方面,请乾若去打个招呼,不要节外生枝。”
“是!”张国淦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
等散了会,徐树铮邀请张国淦、张君劢到家吃饭,预备再作进一步的详说。不道黎元洪的心腹哈汉章来了电话,想跟张国淦即时见面,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这一来,自然只有辞谢了徐树铮的邀约了。
“今天上午,王聘老去看大总统,带来了一个消息:督军团想造反。大总统要我来向你求证。”
哈汉章告诉张国淦,督军团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如果参战案不能在国会通过,决定采取武力干预的态度。预定分四个步骤进行。
“第一是解散国会,第二是解散总统的卫队,第三是软禁总统,最后,拥护一个人取黄陂而代之。”
“有这话吗?”张国淦大为诧异,“这不是要造反?”
“王聘老特来为见黄陂告警,消息靠得住的。不过,黄陂为慎重起见,让我来向您求证。”
“我无法证实,可也不敢说绝无其事。王聘老一向言不妄发,不过可能传闻有误。”张国淦又说,“我们先研究,拥立谁呢?”
“非合肥,即东海,也可能是王聘老。”
“我看,至少还有两个人够资格。”
“谁?”
“一位是河间,一位是辫帅。”
“河间不可能,他也舍不得离开南京,辫帅的动向很可疑。”哈汉章又说,“其实黄陂亦不是一定跟合肥过不去,这两天会有一个很切实的表示。不过,一切都以安定为前提,黄陂要我来求证这个消息,亦是为了这一点。你能不能问一问又铮?”
“不必问。”张国淦答说,“请你回去报告黄陂,目前的方针,以和为贵。明天开始,各省督军,邀宴本省的国会议员,要求支持参战案。如果能够顺利通过,内阁马上改组,延纳国会最大的两个派系。那一来是大团结,黄陂安心垂拱而治好了。”
“这倒也是正办。可是,参战案如果通不过呢?”
“不敢想。”张国淦将两手掩在耳朵上,仿佛连听都不敢听。
“还有一个问题,听说内阁只剩了三个人了。合肥、范静生,还有足下。”哈汉章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合肥应该有以自处。”
“你是说,要合肥请辞?”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总该有个办法出来,不然这种怪现象不成了笑话?”
“办法一定有的,不过要看明天督军疏通议员的结果再谈。黄陂既然要求安定,希望他对这个‘怪现象’视而不见。”
“你是讲原则,这话我可以跟黄陂说。乾若,我还有句话,请你记在心里:你不要忘记来自何处!”
这是提醒张国淦,他原是黎元洪一系的。“我为大局!”他说,“求大局面的不生大变化,也是为了黄陂。”
哈汉章没有再说下去,坐上汽车去向黎元洪复命时,心心念念在研究的是张国淦的态度,总觉得他倾向段祺瑞的成分,多于倾向黎元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