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宫里,从扔了炸弹那天起,王士珍、陈宝琛都不再进紫禁城了。醇亲王载沣,由于张勋有一道擅自发布的“上谕”:禁止亲贵干政,赌气不再“上门”。因此,内外消息隔绝,溥仪既不需在养心殿接见“大臣”,亦不必上毓庆宫念书,于是敞开来大玩特玩。
真正好景不长,只玩了一天,便有枪炮声了。一时人心惶惶,奔走相告。太妃们成天在宫里念佛;溥仪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好玩的花样也引不起他的兴致,只派太监一遍遍到内务府去找人,但所得到的报告是相同的:“启奏万岁爷,内务府只有看屋子的‘苏拉’!”
这天中午,枪炮声忽然消失了。奏事处的太监,喜滋滋地来报:“护军统领毓逖奏闻:张勋的军队打了胜仗,段祺瑞的军队全败下去了。”
这消息很快地传到了太妃那里,于是里里外外,太监、宫女们无不眉开眼笑。有个在“御前”当差的小太监说:“关老爷骑的赤兔马,浑身汗淋淋,可见是关老爷保了驾,张勋的军队才能打胜仗。”
接着便有另外一个太监说:“今儿早上,奴才听见养心殿西暖阁后面,有叮叮当当盔甲的声音,必是关老爷去拿那青龙偃月刀。”
宫里一向崇拜“关圣帝君”,太宗年间还将《三国演义》译成满文,颁发八旗将领,当作兵法来读。因此溥仪和太妃们对这些鬼话都深信不疑,连朝食不下咽,这天却都胃口大开,而且睡了一个安稳觉。
到得“寅卯不通光”的时分,正是夏日一天最凉爽,好梦方酣之时,溥仪为太监唤醒了。
“太妃交代,张勋打了胜仗,今天一早会上朝,请皇上早早预备。”
一听这话,溥仪精神一振,起身漱洗,喝了燕窝粥,又吃了蜜糕跟水晶包子,最后还找补了一碗小米稀饭,吃得饱饱的,摆驾养心殿,等候张勋来奏捷。
哪知来的是醇亲王和陈宝琛,脸上的气色又灰又黄,一看就是副倒霉相。
“怎么着,”溥仪问说,“张勋不是打了胜仗吗?”
“打、打、打的是,”载沣更结巴了,“是、是败仗。”
“打败仗!”溥仪大惊,“怎么毓逖奏报,说打了胜仗呢?”
“不、不知道。反正,打败、败仗,没有错儿。”
“那么张勋呢?”
“逃!逃——”
陈宝琛受不了载沣那个口吃的毛病,便代为答说:“逃到荷兰公使馆避难去了。”
溥仪目瞪口呆,回想前几天张勋带着提了机关枪的卫士上朝,那种睥睨无人的姿态,怎么样也不能相信他会逃难!
溥仪愣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来:“他逃走了,我这个皇上还当不当?”
这个叫载沣就无法回答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陈师傅,你说!”
“皇上还是皇上!不过五月十三那道上谕要取消了。”陈宝琛说,“醇亲王跟臣等公同商议,拟了一道上谕在这里,请皇上看一看。”
于是载沣呈上一通退位诏书,一开头写的是:“宣统九年五月二十日,内阁奉上谕。”溥仪便说:“日子不对吧?今儿是二十几了?”
“是,今儿二十五。不过,上谕上不能不‘倒填年月’。”
“为什么?”
“这表示不是段祺瑞的兵进了京,才下的咨书。”
溥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往下看,只见写的是:
“前据张勋等奏称,国本动摇,人心思旧,恳请听政等言。朕以幼冲,深居宫禁,民生国计,久未与闻。我孝定景皇后逊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遗训,本无私天下之心,惟据以救国救民为词,故不得已而允如所请,临朝听政。乃昨又据张勋奏陈,各省纷纷移兵,是又将以政权之争,致开兵衅。年来我民疾苦,已如水深火热,何堪再罹干戈,重兹困累?言念及此,辗转难安。朕断不肯私此政权,而使生灵有涂炭之虞,致负孝定景皇后之盛德。着王士珍会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办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清人心,而弭兵祸。钦此!”
看到最后几行,溥仪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心里委屈无比,不由得放声大哭。
这一来将载沣吓坏了,“皇帝!别、别哭。”他说,“没有什么大、大不了的事!”
溥仪之哭,多少也有点害怕的心理,所以这句话的安慰很发生作用。不过,他相信陈宝琛远过于亲父,当下收泪问道:“师傅,咱们也要逃难不?”
“不会,不会,绝不会,”陈宝琛急忙答说,“有徐世昌极力维持,不要紧!”
“人心还是思、思旧。”载沣也说,“这一回,都、都怪张勋太、太霸道。”
这话不是载沣第一个说。大总管张谦和平时虽然迷信,打个喷嚏都要去看一看“皇历”,这天的日子好不好。但复辟第一天,看了大批上谕后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徐中堂弄个空头‘弼德院院长’,他肯就吗?他不就,事情可就麻烦了。”
果然,麻烦还真不小!不过,徐世昌在北洋中的地位,溥仪不知听人说过多少回了,深信段祺瑞一定会听他的话,既然有他“保驾”,自然可以安心。
“还有,”溥仪忽然想起一个人,“康有为呢?他怎么样?”
“他躲在美国公使馆。”陈宝琛答说。
关于康有为的故事,溥仪常听太监谈起,说法不一。不过由于大家同情光绪的缘故,说他好的多,坏的少。溥仪一直想“召见”这个孤忠耿耿的先朝老臣,问问许多他感兴趣的事,特别是所谓“衣带诏”的真相。但如今看来,此愿亦将落空了。
“陈师傅,”溥仪又问,“优待条件,还能不能保全?”
由深宫到“北府”,最关心的正是这件事,最伤脑筋的也是这件事。前途如何,无甚把握,但为宽“圣衷”起见,陈宝琛晃动着花白小辫子,不断地点头答说:“能,能!”
七月十四日,段祺瑞由天津专车进京,万人空巷,夹道欢迎。报上称之为“再造共和之元勋”,与不到两个月之前,为黎元洪免职,黯然离京的凄凉境况对照,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到得府学胡同私邸,段祺瑞第一件事是,派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馆迎接黎元洪回总统府复行视事。
“不必了。”黎元洪摇摇头,“我亦没有这张脸回去,你替我谢谢段总理的好意。”
“那么,”江朝宗问,“大总统是回官邸?”
“不是什么官邸!”黎元洪纠正他的错误,“东厂胡同是我的私产,项城送我的房子。”
“是,是!朝宗护送大总统回公馆。”
回到东厂胡同,黎元洪找了饶汉祥来,发通电宣布下野,表示此后不再与闻政事,并推冯国璋继任大总统。冯国璋少不得也有一番谦让,通电奉还代理大总统职权。这都是官样文章,段祺瑞无心过问,他自己有两件大事要办,一件是组阁,一件是料理善后。
阁员名单是在天津就商量好的,研究系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联袂入阁,分掌财政、内务、司法。外交总长汪大燮与研究系的渊源亦很深,加上蝉联的教育总长范源濂,由国务院秘书长调任的农商总长张国淦,莫不与研究系接近,因此作为研究系首领的梁启超,风头之健,仅次于段祺瑞。
此外刘冠雄复掌海军,陆军由段祺瑞自兼,唯一未决定的是交通总长,实在找不到适当的人选,只好暂且搁下,先来料理善后。
第一件是遣散辫子兵,留枪走人,每人发饷一个月,火车票一张,事情毫不麻烦,麻烦的是如何酬庸及安抚第十六混成旅。
酬庸又比安抚容易,升官给奖,便足以酬其功;安抚却无善策。因为冯玉祥发了一个通电,针对“小朝廷”及复辟分子提出四个条件:取消优待清室条件;取消“宣统”等年号,贬溥仪为平民;宫内外清室公地收归国有;严惩此次叛逆祸首及从逆。
这个通电是用“北洋军界全体”发表的,而据段祺瑞接到的报告,冯玉祥还打算用武力驱逐溥仪,这就更加要小心了。所以他一面叮嘱段芝贵严密防范,一面派专车到天津,将徐世昌接到京来,商量保全清室的办法。
等徐世昌七月十六日一到京,载沣就知道了,派世续拿着他的名片去致意,同时将倒填年月的“退位诏书”拿给徐世昌看,说是打算用内务府的名义,咨请民国国务院发布。
“不妥,不妥!”徐世昌大为摇头,“在民国的立场,尤其是反复辟之后,何能公布这道‘退位诏书’?大哥,不是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连‘朕’的字样都不能用。”
“是,是!我回明皇上,照尊意改正。”
“也不能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得找芝泉商量。改好了,我再通知大哥。”
“好!我待命就是。”世续又说,“关于优待条件——”
“大哥,你请放心。”徐世昌打断他的话说,“我在天津就告诉芝泉了。”
原来当段祺瑞赴马厂誓师以前,向徐世昌去辞行,徐世昌特别叮嘱,说复辟非清室本意,就是张勋,亦是一时糊涂,总要念北洋袍泽之谊,网开一面。段祺瑞表示,他亦是吃过清朝俸禄的,哪里会不念故主;至于张勋,未见得肯投降,大致是往东交民巷一躲。如果抓住张勋,也一定会放掉他。无烦谆嘱。
“不过,”徐世昌又说,“现在南方要求取消优待条件,可以不理。冯玉祥近在咫尺,而且这一次用兵,十六旅亦很出了力,其势不得不加以安抚,事情比较麻烦。请你转告北府,优待条件一定可以保全。但恐有委屈皇上之处,不能不预先告罪!”
“言重,言重。老弟台朝廷柱台,真正是一柱擎天,全要仰仗了。”言罢世续兴辞而去,约定第二天上午见面。
第二天上午,倾盆大雨,但世续仍旧一早便到了贤良寺,在先后为曾国藩、李鸿章,以及最近康有为住过的那五楹精舍中,再度见到了徐世昌。
“稿子改过了,请大哥过目,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再商量。”
世续接过稿子来看,是一道“大总统令”,程序及内容有几处重要的改变。程序上是由内务府致函内务部,由内务部呈国务院,再办“府稿”发布。内容上,第一,溥仪自称“冲人”,避免用“朕”及“上谕”字样,免得刺激国民公意;第二,不说“不得已而允如所请”,只说张勋“率领军队,入宫盘踞,矫发谕旨,擅更国体,违背先朝懿训,冲入深居宫禁,莫可如何”。
这个将一切责任推到张勋头上的原则,是段祺瑞早就与他的智囊们商量好的不二法门。所以早在马厂誓师时,梁启超执笔的讨逆檄文中,便对张勋作了丑诋。他说:“该逆张勋,忽集其凶党,勒召都中军警长官三十余人,列戟会议,复叱咤命令,迫众雷同。旋即挈康有为闯入宫禁,强为拥戴。世中堂续叩头力争,血流灭鼻,瑾、瑜两太妃痛哭求免,几不欲生。清帝孑身冲龄,岂能御此强暴?竟遭诬胁,实可哀怜。”远比陈琳讨曹操、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来得肆无忌惮。
但想不到有冯玉祥代表“北洋军界全体”,要求驱逐溥仪的通电发表。段祺瑞、徐世昌想一手掩盖天下人耳目,已不太可能。除了清室必须保全以外,复辟的祸首,就不能不办了。
于是继七月十七日“据内务部呈称,准清室内务府函称:奉谕‘云云’等情,此次张勋叛国矫挟,肇乱天下,本共有见闻,兹据呈明咨达各情,合亟明白布告,咸使闻知”这一道由“国务总理段祺瑞”具衔的“大总统令”以外,第二天又有一道“惩治复辟祸首”的命令。
命令中说:“除张勋已于六月褫夺官勋,明令通饬严缉,及雷震春、张镇芳、冯德麟,于十五日分交法庭,依法严惩外,所有此次同谋造乱之康有为、刘廷琛、万绳栻、梁敦彦、胡嗣瑗等,均着京内外军警长官,一体严缉惩办。其实被罔胁者,一概从宽免究。”此时除康有为在美国公使馆,万绳栻在法国医院以外,刘廷琛已潜回老家,胡嗣瑗本在冯国璋幕府,覆巢之燕,重回故垒。梁敦彦亦列名祸首,令人不无意外之感,而实在并不冤枉。
此人字崧生,广东顺德人,与唐绍仪同学,都是曾国藩所遣派的“留美幼童”出身。但除了英语说得跟美国人一样以外,别无所长,所以虽在袁世凯时代当过外交总长、交通部长,但当过就算了。外交界、交通界都当没有这个人一样,有事从来都不曾想到过他。
因此,当张勋复辟时,他听说少一名“外务大臣”,便兴冲冲地毛遂自荐,自道与各国公使都有交情,可以说服他们承认复辟。及至“拜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奔东交民巷,分访各国公使,要求承认,当然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又要求使节团出面调停战事,亦遭峻拒。好些“议政大臣”对他不满,认为他太无用,只一味会吹牛,误了大事。由于风评如此不佳,段祺瑞左右,便拉了他来凑数。好在他的外国朋友不少,不必托庇使馆,只要一进东交,便不愁没有藏身之处。
最倒霉的当然是被捕的雷震春、张镇芳、冯德麟,其中张镇芳霉气最重。雷震春有段芝贵,冯德麟有张作霖保,只受了几天牢狱之灾,张镇芳就不同了。
张镇芳自恃与袁世凯为中表兄弟,而且为人刻薄,所以一向人缘极坏。由于段祺瑞在袁世凯窃号自娱时,不肯盲从,结怨更深。这一次天网恢恢,以复辟祸首被捕,没有人肯出面保他,更没有人为他到段祺瑞那里去求情。于是天津地方法院公事公办,押在看守所,家属请求保释,批示不准。
这一下只好请律师。当时京津一带最红的一个律师叫汪有龄,字子健,杭州人,以日本留学生在民国元年当过司法部次长,好些庭长、推事是经他的手放出的。他之能获得当事人的信任,这一点很有关系。张家请他辩护,亦就是看中了他在司法界的这层渊源之故。
汪有龄心想,复辟祸首,身系囹圄的,只有张镇芳一个,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被捕。所以办了张镇芳,就等于办了全部祸首,此案必为全国视线所集。“千夫所视,无疾而死”,为了满足社会的疾恶情绪,张镇芳判罪绝不会轻。案子既不会轻,而且替复辟祸首辩护,必挨小报的骂,因而敬谢不敏,借口是他要忙于竞选。
越是如此,张家越要请他,托出好些朋友来打招呼。汪有龄勉强松口了,提出的条件是公费十万元先付,辩护到不判死刑。张家无奈,决定接受。
案子审得很快,判了十年徒刑。张家要求上诉,汪有龄说:“不判死刑,我的责任已了。上诉请你找别人。”
“还是要请汪大律师帮忙。”
“那得另外算公费。”
“是,是!”张家也豁出去了,“请汪大律师吩咐一个数目,马上送过来。”
汪有龄总算还讲“职业道德”,当下很诚恳地说:“我老实告诉你,这一案想改判无罪,是绝不可能的事。上诉就算不被驳回,至多也不过减个两三年。判十年与改判七八年,并没有多大分别。不如放弃上诉,表示悔罪,等事情冷一冷,托个大有力的人出来,请求特赦,不过一年半载的牢狱之灾而已。如果一上诉,将来请求特赦的文章就不好作了。”
张家将这番话转告张镇芳,问他的意思。张镇芳认为极有道理,告诉他的家属,不妨找倪嗣冲出面,请求特赦。
倪嗣冲是最幸运的一个,当时发起复辟时,他的态度比张勋还要坚决。哪知挂了一天龙旗,听说段祺瑞决定组织讨伐军,曹锟已经转向,赶紧收起龙旗,重现五色。以后张勋手下大将,徐海镇守使张文生所部,因为听说张勋兵败而哗变,冯国璋命倪嗣冲安抚收编,实力反而增加了。
同样地,第十六混成旅亦因辫子兵溃散而扩充了实力。当冯玉祥发表驱逐溥仪的通电以后,段祺瑞为了安抚起见,特地召见冯玉祥,加以慰勉。
“你还是回十六旅去吧!”段祺瑞说,“我马上叫他们发表命令。”
“这不太好吧?”冯玉祥大唱反调,“给人家瞧着,咱们这次讨伐复辟,到底是为了保卫民国,还是抢官做呢?我是不能干的。不但我不干,还要劝总理也不要干,瞧着说不过去。”
说的话实在不中听,段祺瑞很不高兴地说:“你别说傻话了!还是快回旅部吧。”
等冯玉祥一回旅部,段祺瑞已经派人将委任状送来了。冯玉祥不收,回去一报告,有人就说:“冯大个专做假惺惺的事。既然他不干十六旅,为什么人家管他叫旅长,他又答应?把委任状送到廊坊去好了,自有人代收。”
果然,一送到廊坊十六旅旅部,便有人代收,而且照官场一般的习惯,还犒赏了送委任状的传令兵四块大洋。
过了几天,段祺瑞又亲自打电话到廊坊,问他这一次战役报销多少。
“一万多元。”
“才一万多元?”段祺瑞大为诧异。
“是的。一万多元已经很不少了,饷是平时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