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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枪炮开火以前,照例先来个笔墨开火。在北京政府下令褫夺张敬尧的湖南督军之职,任命王占元为两湖巡阅使、吴光新为湖南检阅使后,吴佩孚在郑州发表通电,反对安福系包办上海和会——和会北方代表朱桂莘辞职以后,改派安福系首领王揖唐继任。所以吴佩孚指为安福系包办和会,主张开国民大会解决时局。

通电中谩骂一通,似乎天下之大,除他本人以外,无一正人君子。接着专车到保定。这天是六月十五日,第二天曹锟就电辞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便显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战机迫在眉睫,徐世昌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了!他之能够在新国会中,以众望所归的姿态“荣登大宝”,所倚恃的一种人望是,只有他能约束北洋军人,使直、皖两系的裂痕获得弥补。如今不但不能弥补,而且连维持现状都不可得,裂痕扩大至不能不兵戎相见,那就无异撕破他的脸,公诸天下:你们看看,他不过倚老卖老,对北洋军人根本就没什么影响力可言。此情着实难堪。

因此,徐世昌亦像黎元洪当日的处境,只好寄望于耆宿与“强藩”的调停。先请王士珍出面试探,敬谢不敏;再请张作霖、李纯与曹锟进京——曹锟是争斗的一方,但徐世昌仍旧请他的用意是,要表面显出直、皖两系的为敌,不过是吴佩孚反对段祺瑞与徐树铮,将曹锟看成对段、徐并无成见的第三者,当然就有调停的资格。

曹锟当然不肯来。李纯坐山观虎斗,亦不愿插手,只有张作霖欣然命驾。

直系所拉拢的就是奉张。虽有同盟之约,但如今看张作霖愿任调停之责,恐怕他会改变初衷,因而曹锟左右商量,决定派吴佩孚的第一混成旅旅长王承斌,迎上前去,先做说客。王承斌是直系中唯一非冀鲁出身的将领,他是辽宁兴成人,可以跟张作霖拉同乡关系。

在滦河道上迎着了张作霖,他不但做了说客,还做了冰人,将曹锟与张作霖绾合成儿女亲家。因此,张作霖在团河跟段祺瑞见面时,语气之中,不免偏袒曹、吴。

段祺瑞这回是对吴佩孚动了真气,又恨曹锟窝囊,竟受吴佩孚挟制,所以觉得张作霖的话很刺耳。最后忍不住又发了他的轻视高级将领的老脾气,很不耐烦地说:“你莫管我们的闲事!快出京去吧!”

张作霖从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当时脸色铁青地告辞。段祺瑞前倨后恭,居然亲自送出大门,这是他待客很罕见的礼遇。但事后有人说:徐树铮其时正在团河,预备仿照杀陆建章的办法,以伏甲对付张作霖。而段祺瑞坚持不可,还怕徐树铮一时鲁莽,所以亲自送客出门。传述者还绘声绘影地说:“当时合肥让客人在前走,他在后面一路相送,一路伸手在背后,不断摇动,极力阻止,奉张才免于小徐的荼毒。”

张作霖对这些话,亦是将信将疑。他觉得徐树铮虽然花样百出,但脑筋、眼光毕竟过人一等,还不至于将他看成陆建章。不过也不能因为段祺瑞这一番清谈,放弃调停之任。所以在跟徐世昌、靳云鹏长谈以后,旋即带着粗中有细、韧性极大、善于磋磨的张景惠,专车抵达保定,与曹锟、吴佩孚会议。

保定会议,除了张作霖及随员与曹锟、吴佩孚以外,还有冯国璋系的李纯、陈光远,跟着曹锟去的张怀芝,及本来中立、因地盘受威胁而倒向直系的赵倜的代表。所以这个会的性质,实际上不过为反皖系结盟而已。

会中做了六项决议。第一是撤换安福系所推荐的财、交、法三总长,加了一个陪笔:靳云鹏辞职。第二是撤换王揖唐的北方议和总代表,作为反对安福系包办和会的具体步骤。第三是湖南问题交和会解决。第四是凡和会不能解决的问题,由国民大会解决。召集国民大会是吴佩孚的主张,但只是空空洞洞的一句话,连吴佩孚自己都不知道代表如何产生,大会如何召集。第五是针对边防军而发的,边防、西北军、南军与各省军队同样裁减。最后,张作霖提议,恢复张勋原官——这件事原可单独办理的,加在这里是直系为了不承认段祺瑞的“马厂起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勋。

会中发言最激烈的,可想而知必是吴佩孚。他认为时局演变到如此恶劣的地步,都由于安福系把持,徐树铮跋扈所致,因此提出斩草除根的主张:解散安福系,撵走徐树铮。

张作霖不赞成操之过急,认为不宜使段祺瑞过分难堪,更不可使徐世昌左右为难。结果做成这六项折中决议,由他二访团河,与段祺瑞去磋商调停。

调停必然失败,是可以预见之事。段祺瑞为了张作霖的面子,并未全盘拒绝,表示可以勉强同意第一项。张作霖认为到这里他的调人的责任已经尽到,决定专车出京。徐世昌极力挽留,到七月初终于决裂。

段祺瑞对于直系宣布徐树铮六大罪状,犹可忍受。及至看到徐世昌在公府召开特别会议,开去徐树铮西北筹边使职务,任为远威将军留京供职的命令,勃然大怒,认为徐世昌倒向直系,已失去北洋长老的资格,破脸破定了。

于是皖系调兵遣将,直系布防备战。战火即将燃眉,曹汝霖特为去看一直担任北洋政府军事顾问的坂西利八郎,向他请教,一旦直皖大战,孰胜孰败?

“边防军军械虽利,训练不足,指挥官及士官都没有作战经验,这次军队投入战场,未免过早。可以说,边防军只能服从命令,不能各自为战,更谈不到打散的小部队,还能发挥什么作用。将来边防军能否打胜仗,全看是谁在那里指挥。”

这话不妙,曹汝霖又去请教段系大将——“小段”段芝贵。

段芝贵大言炎炎,说直系仅靠吴佩孚一师,武器陈旧,绝非敌手。劝曹汝霖放心,旗开得胜,用不到多少日子,即可解决直系。

其时段祺瑞已在团河召集军事会议,决定组织定国军,自任总司令,派徐树铮为参谋长、段芝贵为前敌总指挥,并各指挥一路,徐树铮在东,段芝贵在西。

皖系的全部实力,计有边防军三个师和西北军四个旅。除边防军第二师驻济南,西北军两个旅驻洛阳、一个旅驻宣化以外,就近可动用的兵力,为边防军曲同丰的第一师,陈文运的第三师,以及西北军宋子扬一旅。徐树铮因为第三师在保定,所以将两个师都交给段芝贵指挥,自己只带一个师沿京华路攻曹锐所守的天津。这倒不是徐树铮避重就轻,怯于攻坚,将较强的对手留给段芝贵,而是因为奉军一入关,自然先驻天津附近,那时情势会弄得很复杂,非他在天津处理不可。

出兵之前,还有个问题要解决。曹锟为直隶督军,吴佩孚为第三师师长,曹锐为直隶省长,都是现任的文武大员,何能作为讨伐的对象?

因此,段祺瑞特由团河进京,以“管理将军府事”的资格,在将军府召开特别会议,邀请靳云鹏及阁员列席。会议席上,段祺瑞大骂曹锟“混账”,吴佩孚“混球儿”。他说当天津会议决定对南方用兵后,曹锟即乘机要挟,要扩编三个旅,要上将衔头,要经略湘鄂川赣四省,要几百万军饷,结果一事无成,如今连湖南都丢掉了。言下之意是上了曹锟的当,而且吃的是哑巴亏。

吴佩孚以曹锟部将,而跋扈无礼,前所未见。段祺瑞说:“东海当选大总统,是国家元首,姓吴的小子,称他‘五朝元老’,这样公开讽刺,成什么体统?到大总统就任,他在通电中还称之为‘东海先生’,这不是等于不承认东海为大总统?他自己呢,以北军之将,受南军之贿,真该军法从事。”

“受贿有据吗?”比较客观的海军总长萨镇冰问。

“第三师回北,一路用的都是广东毫洋,这就是证据。”段祺瑞又说,“于此可见,曹仲珊克扣军饷。他在保定大兴土木,家里造一个花园,花了几十万,尽人皆知。这样祸国殃民的人,还不该讨伐?”

段祺瑞最大的长处是清廉俭朴,所以一谈到这上头,贤愚不肖,判如黑白。大家便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了。

于是决定由他领衔,呈文大总统,请求“迅发明令,褫夺曹锟、吴佩孚、曹锐等三人官职”,交段祺瑞查办。

呈文送到公府,徐世昌自然大为头痛,正召集幕府密商对策之际,不料徐树铮已劝段祺瑞将靳云鹏找了来,逼他采取行动。

“查办曹仲珊兄弟跟那个姓吴的小子,你是赞成的啰?”

“是!”靳云鹏毫无迟疑地回答。

“你是不是责任内阁?”

突然问到这话,必有深意,但仍旧不能不答一声:“是!”

“既然是责任内阁,凡事应该采取主动。而且,东海看了咱们的呈文,也不能自己就派吴世缃拟稿查办曹、吴,还不是要交给你办公事。”段祺瑞问,“你说,是不是这样子?”

靳云鹏这时明白他的意思了,心想,反正段祺瑞的话,他无法不听,是北洋尽人皆知之事,不如见机,不必等他开口明说,自己先办,一方面见好皖系,一方面也不愁直系不谅解。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明天我就交阁议通过,办府稿请东海盖印。不过,曹四的劣迹,还不大显,是不是可以慢一步查办?”

段祺瑞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行!”

于是第二天——七月八日,阁议通过:吴佩孚免职,曹锟褫职留任。当即办好公事,由交通总长曾云霈、司法总长朱深到公府见大总统,面请盖印。

徐世昌将府令接到手里一看,只见写的是:

“前以驻湘直军,疲师久戍,屡次吁请撤防,当经电饬撤回直省,以示体恤。乃该军行抵豫境,逗留多日,并自行散驻各处,实属异常荒谬。”

这是指吴佩孚由汉口到郑州后,曾勒兵观望多时,与当时要求撤兵,说士兵归心如箭的话,显有不符。但这也不能说是什么了不得的错处。且看下文:

“吴佩孚统辖军队,具有责成,似此措置乖方,殊难辞咎,着即开去第三师师长署职,并褫夺陆军中将原官,暨所得勋位勋章,交陆军部依法惩办。”

“这,未免太重了吧?”徐世昌说,“罪状与罪名各不相称。”

“是!”朱深答说,“表面看不相称,实际上还有些罪名是为了替吴师长留余地,故意不说破。”

“是哪些罪名呢?”

“是师长受了南方六十万毫洋的贿,此事如果见诸明令,就非交军法审判不可。阁议中也考虑到,是因为曹督军将应该转发第三师的军饷,多饱入私囊,求田问舍。吴师长迫不得已,乞食于敌,其事可恶,其情不无可原,所以从宽发落。”

话虽如此,处置也太严了!不但夺职,还要查办。徐世昌心想:这是件办不到的事。令出不行,徒损威信。且看后半段说些什么。

后半段写的是:

“其第三师原系中央直辖部队,应由部接收,切实整顿。曹锟督率无方,应褫职留任,以观后效。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中央所以指挥将帅者,即将帅所以控制戎行。近年纲纪不张,各军事长官,往往遇事辄托便宜,以致军习日漓,纪律因之颓弛。嗣后各路军队,务当恪遵中央命令,切实奉行,不得再有违玩。着陆军部通令遵照。此令!”

看完将命令放下,徐世昌面色凝重,久久不语。这样的反应,也不算意外,曾、朱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默然等待。

“能不能换个办法呢?”徐世昌终于开口了。

“请大总统指示,”曾云霈说,“如何换法?”

“劝一劝曹仲珊、吴子玉,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甚好?”

“是!好虽好,无奈劝不听,张雨亭不是来劝过了吗?”

“回大总统的话,”朱深接下来说,“此事关乎纪纲的整饬,请大总统不必姑息。”

这话说得有些不中听了,不过徐世昌修养到家,仍旧很平静地说:“我倒不是姑息曹、吴,只怕他们抗命,徒伤政府威信。”

“如果曹、吴抗命,自然以武力制裁。陆军部已经有准备了。”

徐世昌想了一下说:“兹事体大,我要考虑,你们把公事留在这里好了。”

朱深还要争论,曾云霈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人鞠躬退出,回到府学胡同,向段祺瑞报告经过。

“既然是责任内阁,大总统没有不盖印的道理。”段祺瑞问徐树铮,“你看怎么办?”

“箭在弦上了。”徐树铮说,“反正一句话:不能师出无名。”

段祺瑞沉吟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你们去办吧!”说完,起身入内。

“两位辛苦了!”徐树铮问曾、朱二人,“是请回去休息呢,还是跟我一起去看热闹?”

“不必了!”曾云霈抢着说道,“这个热闹不看也罢。”

徐树铮笑而不答,等他们一走,随即坐车到京畿卫戍总司令部。总司令是段芝贵,正在司令部打麻将,听说徐树铮来了,推牌而起,迎上去问道:“命令发表了?”

“留中不发。”

“那,”段芝贵问,“怎么办?”

“你负责地面治安,不宜出面,只好我来做恶人。”徐树铮说,“城里有多少人?”

“一个营、一个连。”段芝贵问,“你要人干什么?”

“你先别管,到时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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