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杨乃武这天还来得及出狱,詹善政又起劲了,急急问说:“袁大老爷,什么叫扮一扮?”
“扮一扮者,让你姐姐假作沈媒婆的什么人,随便填上一个名字,案卷里是由妇女来领女犯,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詹善政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凭空冒出沈媒婆的一个亲戚来,他们肯相信吗?”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只要公事交代得过去。”袁来保说,“不错,沈媒婆有这么一个亲戚,刑部不知道,可是有我,我做证人,说确有这样一个亲戚,刑部有了根据,公事上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如此,什么女人都可以?”詹善政很注意地问。
“是啊!不过要我认识的才行。”
“袁大老爷,只要我认识,你凭我说话好了。”
“噢!”袁来保问,“你有人?”
原来杨太太带来一个仆妇,人很能干,而且恰好姓沈,可以冒充为沈体仁的妹妹,与沈媒婆便是姑嫂。
袁来保认为这样安排,亦无不可,当即同意了。
于是,詹善政匆匆地赶回客栈,说知经过,带着沈妈去见袁来保,再一起坐上预先雇好的两辆篷车,赶到刑部提牢厅,天色已经黑了。
幸好事先打过招呼,值班的司狱是个旗人,名叫普恩,为人很啰唆,但热心讲义气,所以还能办领人的手续。
其实一切手续都已齐备,独缺沈媒婆与小白菜亲属的一个甘结,所以袁来保一说经过,普恩便问沈妈:
“你姓什么?”
“姓沈。”
“夫家的姓,还是娘家的姓?”
沈妈倒也乖觉,心想说是夫家的姓,与沈媒婆便是妯娌而非姑嫂,当即答说:“娘家的姓。”
“夫家呢?”
“也姓沈。”
“那就是沈沈氏?”
普恩是京里口音,而且是所谓“旗话”,沈妈不大听得懂。袁来保赶紧替她答一句:“对!沈沈氏。”
“沈喻氏是你嫂子?”普恩说得比较慢,比较清楚了。
“是的。”沈妈答道,“是我嫂嫂。”
“那么,葛毕氏呢?”
葛毕氏是谁?沈妈不知道,因为她只知道“小白菜”,不知道什么葛毕氏,所以愣在那里,无以为答。
“普二爷,”袁来保不能不出面来解围了,“你老兄的旗话,她不怎么听得明白,葛毕氏是沈喻氏的儿媳,当然就是她的侄儿媳妇。有她来甘结,再有我证明,不会错的了。”
“当然,当然!有袁大哥在这里,错不了!”普恩不再啰唆,将一张甘结填好“沈沈氏”的名字,让沈妈画了一个“十字”,按上一个手印,手续便算办妥了。
“来!”普恩大声吩咐,“带人!”
“慢慢,慢慢!普二爷,”袁来保急忙拦住,“人要分两次领。”
“分两次领?”
“是的。两个人不要见面。”
“啊!啊!”普恩恍然大悟,“冤家见了面会吵架。”
倒不是怕他们吵架,是怕杨乃武与小白菜历劫重逢,抱头痛哭,惹出许多麻烦。不过这话不必跟他明说,连连点头答道:“是,是!是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
“好!先带谁?”
“先带杨乃武吧!”
于是狱卒往男监去带人,过不多久,通监狱的中门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瘸子,脸上血色全无,但一双眼睛,极有精神,初出来时神态自若,一看到詹善政,神色大变,一双眼中,立刻有了泪水。
这当然是因为看到了詹善政的缘故。郎舅相见,四目含泪,久久无语。最后是詹善政先开口,“姐夫,”
他强笑着说,“冤枉到底昭雪了!快请回去吧,姐姐在那里等。”
“噢,”杨乃武问说,“你姐姐来了?”
“早就来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扶着杨乃武往外走。
走不到几步,就被袁来保拖住了,“慢慢,你还不能走!”他问,“还有个人怎么办?”
詹善政这才想起来,还有小白菜。她跟她婆婆出狱以后,如何安顿,是由自己一手所经理,他人无法代替。但送杨乃武回客栈,亦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分身乏术,不由得踌躇了。
“善政,”杨乃武指着袁来保问,“这位是?”
“噢,噢,这位是袁大老爷。”
詹善政为杨乃武介绍以后,将袁来保拉到一边,悄悄陈明苦衷,请示办法。
“叫你这个老妈子送回去,不行吗?”
“不行!我不放心。”
“那就叫我的跟班送回去。”
“这——”詹善政踌躇着说,“似乎也不大妥当。”他心里在想,如果这样任令生人送回去,姐姐一定会很不高兴。今天这桩喜事,已经波折甚多,最后再出以这样近乎轻率不负责任的行动,会引起很大的误会。
“你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除非我替你送。可是,我亦走不开啊!”
“当然没有劳动袁大老爷的道理。”詹善政万般无奈,只好这样处置,“袁大老爷,请你跟他们说一说,舍亲腿不方便,暂借一个地方坐一坐,等我们把沈媒婆她们领出来,再作道理。”
这很容易,一说便妥。普恩喊一个差役将杨乃武带到一间空屋里暂坐。于是,詹善政得以带着沈妈,等着领人。
“放沈喻氏、葛毕氏出来。”
这一嗓子喊得大了点,相隔有一段距离,背离而坐的杨乃武也听到了,顿觉热血沸腾,五中不安,不知是悲、是喜、是愤、是怜,而身子不由得就旋转过来,扶着门框,遥遥观看。
看了一看,不见小白菜露面。原来沈喻氏与沈妈之间,有一段话还接不上头,正在分排。
小小的麻烦是普恩引起来的,如果他只发落沈媒婆,便一无窒碍,偏在无意中说了一句:“沈喻氏,你妹妹来领你出去。”
“我妹妹,”沈媒婆愕然相答,“我哪里来的妹妹?”
“喏,”普恩指一指,“那就是!你出去吧!”
沈媒婆一看,一个二十来岁老妈子打扮的妇人,一个穿官服的“老爷”,还有个后生站在一起,一个都不认识,不由得起了疑问。
做媒婆的人,本来胆子很大,脸皮很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见。但吃过这场官司,完全不同了,惊弓之鸟,处处疑惧。
她是媒婆,对于大家买妾,固是内行,而逼良为娼,亦常听人说过。加之在女监里无事,听“同难姐妹”闲谈江湖上各种奸骗盗窃的奇情异事,越发生了戒心。此时不仅对于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妹妹,不肯承认,詹善政的来历身份可疑,甚至穿着七品官服的袁来保,在她看来都是一个假官。
沈媒婆当然不是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不值钱”,况且老而又丑,她很有自知之明,决没有人在她头上打什么主意,但是小白菜却不同了!平时因为罪名轻重不同,监禁的地方,相去甚远;死刑女囚,一直关在监狱最深之处,也不“放风”,所以除了一起“过堂”,能够遥遥望一望以外,在监狱中从未见过,一直到这一天释放,才第一次得以相会叙话。
沈媒婆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看女人是用男人的眼光来看,觉得儿媳妇更动人了。在监狱中不见阳光,皮肤变得更白,稍微显得丰满些,女人的味道更足。最大的变化是,从前爱笑,爱多嘴,不免还有股小家碧玉的轻狂相;如今三年多磨炼下来,沉默寡言,反觉端庄,竟有些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除了一双手,因为受刑的缘故,有两只手指变了形之外,真正是无可挑剔的头等人才!
这样的人才,少不得会有人打主意,沈媒婆怕是有人设计行骗,让这个不相识的“妹妹”领了出去,儿媳妇就落在人家手里了!那时逼娶强卖,听人摆布,何处去诉冤枉?因而打定了主意,来人真相不明以前,决不跟人家走。
“老爷!”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这样子一个妹妹,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婆媳,用不着她来领。”
听得这话,袁来保着急了,想一想,指着詹善政问说:“他,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沈媒婆摇摇头。
“他是你们余杭人!”袁来保向詹善政说,“你说两句你们余杭的土话给她听。”
于是詹善政说:“我姓詹,家住南乡。”
是地地道道的余杭口音。谁知沈媒婆的疑虑,不仅未释,反而加重,她认为若有人设局诈骗,多半来自余杭。因为“小白菜”三字,在余杭的名声极响,别地方的人则未见得知道。
“同乡也没有用!越是同乡,越容易——”沈媒婆咽口唾沫,把未出口的“坏心思”三个字,吞了下去。
“他不是别的同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袁来保说,“他是杨乃武的舅子!”
此言一出,默默坐在屋角的小白菜倏地抬眼,看一看,将视线收回;而沈媒婆却一直盯着詹善政看,心中疑惧越深,冲口问道:“他姓杨的要把我们婆媳怎么样?”
“嗐!”袁来保大感困扰,误会越弄越深,忍不住发了脾气,“沈媒婆,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气?我好意劝得他来替你缴赎罪银子,领你出狱,还要送你回余杭。你不但不领情,还瞎起疑心,真正岂有此理!”
这在沈媒婆听来,越发是个骗局了。“杨家跟我们是冤家,”她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肯替我们婆媳缴赎罪银子,还送我们回余杭!”
“这有个缘故,”袁来保立即解释,“杨乃武跟你们婆媳,要放一起放,杨家为了他们自己,所以不能不帮你们的忙。这你该明白了吧?”
“还不明白。”沈媒婆摇摇头,“姓杨的已经放出去了!”
意思是既说要开释一起开释,则杨乃武又何能先出狱,可见得是谎话。世上有如此难缠不明的人,袁来保火冒三千丈,懒得再理她,转脸对普恩说:“普二爷,你听见了!这个妇人刁恶得很!既然她不识抬举,请你仍旧收监。我负责,等把今天的事料理完了,明天我具结来领人,领出来拿她递解回籍!”
普恩心想,递解回籍要有浙江巡抚衙门的公事,顺天府才能受理,开始将犯人解送出境,然后一站一站递相解送,直到犯人的原籍为止。不过,沈媒婆不会懂这套公事上的手续,不妨吓吓她。
于是喊一声:“沈喻氏!”又说:“这位浙江派来的袁大爷的话,你听见了?”
“是!听见了。”
“你知道什么叫递解回籍?是当犯人那样子押解回去。到了一个县份,先拿你过堂,下监狱,第二天早晨放出来,再过堂,方始解走。到了下一县,又是这样。公事公办,毫无通融!我真不明白,你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
到得这时候,沈媒婆才知道自己的态度太硬了一点,便赔笑说道:“我也不是不识抬举,敢得罪那位袁大老爷。不过,不大相信杨家,只怕袁大老爷也不大清楚,我们两家的怨,结得多深!”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他,”普恩指着詹善政说,“是杨家派来的人?”
“不是不相信,是不认识。”
“那容易!”普恩问,“杨乃武你总认识啰?”
“烧了灰也认得。”
“那就叫杨乃武来证明!”普恩大声说道,“把杨乃武找来!”
杨乃武与小白菜见面,也正是詹善政要极力避免的事,所以他很着急地说:“不行!不行!”
话说得急了些,普恩认为太不礼貌,不由得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大声呵斥:“什么不行?”
“噢,老爷不要生气!”詹善政急忙解释,“杨乃武跟葛毕氏是冤家,见了面会吵架,替老爷添麻烦。”
“这话实在。”袁来保替詹善政说好话,“普二爷,他绝无不逊之意,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经过这番折冲,普恩的气是消了,杨乃武也已经走过来了。
杨乃武倒不是普恩派差役催请来的,而是遥遥望见局面僵持,不知是何缘故,自动出面了解一下,当然也有帮着设法解决难题的打算在内。
这一出面,立即引起在场所有的人的注目。詹善政见此光景,不但着急,而且也痛苦,因为杨乃武那一瘸一瘸、步履艰难的样子,看在眼里,于心不忍。
因此,他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扶着杨乃武说:“姐夫,你不息一息,出来做啥?”
“你们在那里讲什么?”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一点点麻烦。不过,马上就要弄好了,你先请进去坐一坐,息一息。”
说着,詹善政又将杨乃武送回屋里。等回到原处,情势急转直下,沈媒婆已经肯认沈妈做妹妹了。
这因为第一,是袁来保的申斥,与普恩以威吓作开导所生的效果;第二,看到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回去,证实他们确是至亲,疑虑消失,才是她能放心的主要缘故。
可是第二个难题又来了。杨乃武要送回去,沈媒婆与小白菜也要安置。去安置的客栈,是詹善政所订,必得他去料理。而杨乃武既不便托袁来保送回家,更不敢叫沈妈陪送。分身乏术,詹善政大感踌躇。
这番为难的情形,还不便明说,袁来保却在催了,“走吧,走吧!”他说,“还等什么?”
詹善政无奈,只能叫沈妈暂且陪着沈媒婆与小白菜,自己先去扶着杨乃武,出了刑部边门,安顿在车子里,然后再回来招呼。谢了袁来保,男归男,女归女,两辆篷车直向东河沿而去。
先到安置沈媒婆与小白菜的客栈,下车交代过了,沈媒婆却不肯放詹善政,“詹少爷,承你的好意,拿我们婆媳安置在这里。不过,”沈媒婆对常人感到为难的事,向来能顺利出口,“詹少爷,你救人要救彻底,我们婆媳举目无亲,你就是亲人,说不得一切都要赖在詹少爷你身上了。”
“怎么?”詹善政诧异,“你的话我不懂。”
“那就再说明白一点,詹少爷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为的是有几件事要跟詹少爷说——”
“不,不。”詹善政打断她的话,“回头再说,我先要把人送回客栈。”
“我知道,杨太太在等杨大爷,当然要先送回去。不过,詹少爷,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情愿话先说明白,耽误了杨大爷的工夫,我等等磕头赔罪。”
“我也不要你磕头赔罪,不过,我也没工夫跟你多说。”詹善政灵机一动,对沈妈说,“你在这里当‘押头’,回头我来接你。”
沈妈对这位舅少爷十分信任,唯言是听,当然就说:“好的!我在这里陪我这位干姐姐。”
原来沈媒婆与沈妈在车子里已经认了干姐妹,詹善政急于脱身,不暇细问,只说:“好,好!你们先叙叙。”
其实沈妈已经劝过沈媒婆,不必强留詹善政,有她在这里暂且相陪,尽可放心,詹善政决不会留下不管。但沈媒婆却有不便说的话,必得逼一逼詹善政。此时沈妈已经看出她的为难,所以赶紧将詹善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舅少爷,倒不是她怕你不再管她,实在是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
“噢,噢!这是我疏忽。”
原来京师的客栈分为两种,一种是食宿全备;一种是供宿不供膳。詹善政替沈媒婆订的是后者,膳食自理。如果是体面客人,客栈伙计当然可以代为叫茶叫饭,柜上记着账连房钱一并计算;而这两位堂客,甫经出狱,又是詹善政代订的房子,并未交代垫账,店伙怕赔累,不肯替她们担待。这就是沈媒婆的难言之隐。
当下詹善政掏了五个银圆,由沈妈转交,才得脱身。沈媒婆见了这白花花的五块银洋,亦就精神抖擞了。“干妹妹,你不要说我馋!”她说,“监狱里,天天盐菜黑面馒头,吃得我肠子里的油都刮干净了!
今天要好好吃一顿了。”
于是叫了伙计来,取一块银圆吩咐他去备饭。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想得到的,只有两样东西:红烧肉、白米饭。
“那么,侄媳妇呢?”沈妈问。
她口中的侄媳妇,当然是指小白菜。她茫然地答说:“我不知道要吃什么,想不起!”
这是实话,三年多以来,除了押解进京那一段日子以外,她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有些什么好吃的食物,一时真的想不起了。
“少奶奶,”店伙说道,“你只说,吃面、吃饼、吃饺子,还是大米饭?我替你支配。”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只要吃饱就好!”
这一句“只要吃饱就好”,听来令人酸楚,沈妈忍不住说了句:“每样都来一点好了。”
“是了!”
不一会儿,店伙带着饭馆里的小徒弟,提来一个大食盒,内有酱猪肉、白米饭,一个炒合菜带帽,一大盒酸辣汤,八张家常饼,四十个羊肉白菜馅的饺子,还有一碗把儿条的炸酱面。
“恐怕吃不下,没有敢多要!”店伙算账,这一桌子的食物,合起来才八毛七分钱。
“来,来!趁热。”
沈媒婆说得一声,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埋头大嚼,小白菜却似乎胃口不开,撕了点饼,慢慢在口中咀嚼,眼睛望着菜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嘛!”沈妈对她颇有怜惜之意,不断地夹菜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吃完一大碗白米饭,又找补了一张饼,十来个饺子,沈媒婆摸摸腹部说:“总算吃饱了!”
相形之下,小白菜就吃得太少了,半张饼都未吃完。沈妈对她颇有好感,格外关切,问她是不是吃不惯面食,要不要也像她婆婆那样来碗米饭。她的回答是:吃不下!
“已经出来了,你还愁啥?”沈媒婆劝她,“你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转来,就可以掼开了!”
“如果说是一场噩梦,梦也做得太长了!”小白菜轻声自语,“三年多!我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
“既然熬过去了,就出头了!”沈妈也劝,“心思放宽来!”
小白菜不作声,好久才说了句:“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
这句话触动了沈媒婆的心境,脸上即时也出现了犯愁的神情。而沈妈自己是仆妇的身份,什么忙都帮不上,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劝慰的话。因此,屋子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三位用完了吧?”店伙进来问话。
“吃完了!”沈媒婆说,“剩下来的东西,替我留一留。”
店伙答应着收拾了桌子,泡上一壶茶来。沈媒婆在这段辰光中,已想好了几个主意,要跟沈妈商量,甚至托她帮忙,所以格外笼络,“干妹妹”长、“干妹妹”短的,十分亲热,倒害得沈妈有点局促不安了。
就这时候,詹善政又来了。沈媒婆一见先道歉:“詹少爷,实在对不起。我真正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不知者不罪!詹少爷请你不要生气!”
“好说,好说!事情过去了。现在,我来交代交代清楚,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把你们婆媳送回余杭。
不过,这件事要有工夫去办,这两天,你们知道的,我也很忙。请你们耐心地等一等。”
“是的,是的!詹少爷,都靠你费心。你说等几天,就等几天。今天,”沈媒婆指着沈妈说,“我跟我新结的这位干妹妹,十分投缘,想留她住一晚。詹少爷,请你答应。”
这有点答应不下。詹善政此来,就是为了把话交代清楚,好带沈妈回去,为杨太太供奔走,因而摇摇头说:“这一点实在对不起了。家里好多事要等她去做,明天再来陪你吧!”
沈媒婆无奈,只得将沈妈放走,但一再坚嘱,第二天一定要来,沈妈身不由主,不敢应承;詹善政无奈,唯有点头允许。
等沈妈一走,沈媒婆叹口气说:“真是,想想也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我想好了!”小白菜平静地回答。
“你想好了!”沈媒婆很高兴地问,“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去做尼姑。”
沈媒婆一听大惊。她在狱中做过好多种盘算,就是没有将这一情况盘算在内,因此,一时无从置答,愣在那里,半天开不得口。
“我想过多少遍了,只有这一条路!”
左思右想好半天,沈媒婆方能说出一句话:“你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
“我想过多少遍了!前世作孽今世苦,只有修修来世。”
“来世是来世,享福受罪,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今世!”沈媒婆说,“日子总要过的,你年纪轻轻,怎么想到这条路上去?”
“娘!”小白菜噙着眼泪说,“我是死过两三回的人,做人的乐趣,一点都没有了。再说,过日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去做尼姑,靠施主布施,清茶淡饭,勉强活下去。”
提到“过日子”,沈媒婆觉得话就好说了,“这你倒用不着发愁!我说日子难过,是眼前,回到余杭就有办法了!”她说,“本乡本土,多的是熟人。我还做得动,能够大户人家,穿房入户,挣钱的路道多得很。有你做我的帮手,更加活络。媳妇,你听我的劝,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好日子还在后头!”
“不会有好日子——”
“哪个说?”沈媒婆急忙抢过话来说,“媳妇,你总要把心放宽来想。我现在儿子没有了,你干爷又不中用,我只有靠你——”
“靠我?”小白菜也打断了她的话,“靠不住的!”
“靠得住,一定靠得住!”沈媒婆有信心地说,“我们婆媳一场,你靠我,我靠你,只要你听我的话,一定能替小大争口气,把一份人家撑起来。”
提到死去的丈夫,小白菜不免心中一动,不管怎么说,自己对死者是有疚歉的。如果能有办法可以为死去的丈夫尽点心,弥补自己的疚歉,自不妨考虑。
这样想着,便不作声。沈媒婆当然知道,这是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的表示,便越发不肯放松,想一想,很起劲地说出一番话来。
“媳妇,你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现在的名气好响好响的了!回到余杭,大户人家老太太、少奶奶,都会想认识认识你,听你谈谈受冤枉的苦楚。那一来就有许多生发,譬如卖首饰,卖人参、肉桂这些贵重的药,是没本钱的好生意。一个月做一两笔,就够了!”
“娘,你也说得太容易!这种贵重东西,要下大本钱,你倒说是没本钱的生意!”
“自然是没本钱的好生意!我说个道理你听,首饰有珠宝店,人参、肉桂有药行,先去拿了货来,卖掉结账,要什么本钱?”
“原来是做经纪!”小白菜问,“人家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的货色,会放心交给你?”
“所以要你啰!我,人家不放心,你去就不同了!为啥呢,就因为你是有名气的人了,晓得你有路子可以卖得掉,等于请你做‘跑街’。你想想,我这个道理通不通?”
话是说得很动听,但小白菜总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劲,只是甫经出狱,换了一个环境,使她分心的事太多,以致一时无法集中思虑,去思索是如何的“不对劲”,因而只有默然无所表示。
“媳妇,”沈媒婆突然自我纠正,“不对!现在也不是啥媳妇了,是女儿!”
由儿媳妇变为女儿,关系越发亲密。小白菜固然觉得安慰,但更多的是负荷不胜的责任感。然而她无法辞谢婆婆的好意,总不能说,我只要做你葛家的媳妇,不要做你沈家的女儿!因此,依旧保持沉默。
沈媒婆却发觉自己在无意中作了一个极好的安排,颇有喜不自胜之感。原来,她的最后打算是把小白菜嫁出去,当然是为富家做妾——甚至杨乃武如果有意,亦不妨考虑,只要大大地换得一笔财礼就行。但将寡媳卖与人为妾,似乎名不正、言不顺,颇有滞碍;认作女儿,则婚嫁唯父母之命,就没有什么可受批评的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说:“女儿,你只要听娘的话,包你有好处。你年纪还轻,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在后头。你先帮我一两年,等我把自家撑起来,我一定替你好好寻一份人家,嫁过去享福!”
这话说得小白菜一愣,觉得婆婆这个念头匪夷所思。她从来都未曾有再嫁的想法,此刻提了起来,试着去想一想,首先就意识到自己的遭遇,随即自我震动了!
“谁会要我?”她悲伤地说,“我的命苦!”
这话说得沈媒婆亦是一愣,自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做了一世的媒婆,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女儿”不但命苦,而且是极“硬”的命,克夫之外,自己亦受刑伤,而到头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这是俗语说的“扫帚星”,谁敢亲近?
转念到此,大为沮丧。不过做媒婆的,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更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漂亮女人,只是易嫁不易嫁而已。于是她自己鼓舞了。“没有那种话,”她说,“你命中的磨难已经过去,刑克也应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得多了!”
接着,她举了好多例子,大多是寡妇再醮以后,如何交了一步“帮夫运”,以后儿女满堂,白头偕老,借以证明克夫只一不再。这些例子,小白菜亦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隐隐地也感到安慰。
第二天上午,詹善政来了。使沈媒婆感到意外的是,还有“袁大老爷”,当然,他是穿了便衣来的。
一共一间屋子,小白菜无从回避,也只好腼颜相见。
等沈媒婆很殷勤地道过谢,詹善政指着袁来保说:“袁大老爷有件事想告诉你一声,你家品莲的棺材,没法子盘回去,想葬在京里。你的意思怎么样?”
原来这是袁来保昨夜在灯下盘算出来的一个主意。照此办法有几层好处:第一,盘运灵柩,花费甚巨,就地埋葬,无非找块义冢地,草草料理,费用要少得太多;第二,省事多多,而且沿途不受拘束,譬如水路不通,改为起旱,了无窒碍;若有一口尸棺在,即无此方便。第三,如果盘运葛品莲的尸棺回余杭,则老母遗寡,理当伴灵,就怎么样也不能拒绝沈媒婆、小白菜随同回乡的要求了。
有此三层好处,袁来保决定照此办理。拉了詹善政来看沈媒婆,其实只是关照一声,并非征求她的意见。现在听詹善政是询问的语气,与自己的原意不符,深怕沈媒婆提出异议,势必就要费一番唇舌去说服,岂不麻烦?
因此,他先发制人地说:“棺材押运到京,是奉旨办事,公家有盘缠发下来。如果运回去,并没有盘缠。这笔费用不轻,我赔不起。如果你们不愿意葛品莲葬在京里,要运回余杭,你们自己盘灵好了!”
“这个,”沈媒婆大摇其头,“我们娘儿两个跟没脚蟹一样,自己都走不动,哪有力量盘一口灵回去?”
袁来保不作声,他的要挟已收到预期的效果,下面的话,就得旁人来说,而詹善政亦当然会帮腔,“我看葬在京里也好!”他说,“春秋有人替你家品莲上墓照看,反倒省了你们的事!”
“哪个?”沈媒婆急忙问说,“哪个替我们品莲去上坟照看?”
“会馆啊!”詹善政告诉她说,“各省在京里的会馆,都有一块义冢地,同乡到京,倘如一病而亡,家乡没有什么亲人,或者家属没有力量盘灵回去,都葬在会馆的义冢地里。春秋两季会馆值年的执事,一定要去上坟的。”
沈媒婆生性多疑,心想,一定有啥花样,最好想明白了再说。但小白菜却先开了口,“这样办也很妥当。”她说,“就请袁大老爷费心好了。”
听得这样说,沈媒婆亦只好同意,不过,不是没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娘儿两个呢?”她问,“是不是跟袁大老爷一起回去?”
“不是,不是!”袁来保指着詹善政说,“他会替你们安排。你们谈谈,我有事要走了。”
“慢慢,袁大老爷请留步。”沈媒婆急急问说,“我儿子安葬的事怎么说?”
“我就是替你们去办这件事!等跟会馆里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说完,袁来保扬长而去。詹善政便坐了下来,谈她们回余杭的事。沈媒婆心里明白,以后一切,至少是在回到余杭以前,全要仰赖对方。事实如此,“冤家”二字,必得丢开了!
因此,她的态度完全改变,很关切地问:“杨大爷夫妇总算相会了!想来一定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是啊!”詹善政答说,“等于是隔世相逢,哪有不伤心的道理?”
听他们在谈杨乃武,小白菜觉得刺心,随即站起身来,顺手捡起换下来的一件罩衫,往外走去。这是特意装作去洗衣服,借以躲避。
詹善政就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出门一定要从他身边经过,不知怎么,小白菜突然一阵心慌,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上,正在詹善政脚边,急忙弯腰去捡,整个脑后便都呈现在詹善政的眼下,只见黑发如云,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衬着她那段白如凝脂的颈项,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詹善政不由得在心里说:真是尤物!
“詹少爷,请你把脚抬一抬!”
詹善政听她这么说,才发觉自己将她掉在地上的衣服踩住了,“呃,”他歉然地说,“对不起!”
说着,一面将右足移开,一面也弯腰帮她去捡。无巧不巧,两只手恰好碰在一起,彼此都急忙往回缩,而再伸出手去时,不约而同地又碰在一起。
这一下,詹善政缩回了手,便不再伸出去了。等小白菜自己捡起衣服出门时,他仍在回味两次肌肤相接,所领略到的那种腻不留手的美好感觉,以至于连沈媒婆说些什么,都听而不闻了。
“詹少爷!”沈媒婆的声音提高了。
“噢!”詹善政微微一惊,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免发窘,搭讪着问,“你在里头,有没有吃苦?”
所谓“里头”,当然是指刑部监狱。话一出口,詹善政不免失悔,随口抓了一个很不适宜的话题。而沈媒婆却正中下怀,监狱里的情形,自己不便先陈,难得他问起,恰好诉一诉苦。
“苦啊,苦头吃足。”
由此开始,沈媒婆便大谈狱中苦况,谈完她自己,又谈小白菜。而语气中不时表示,她们婆媳所遭的是无妄之灾。
詹善政默然。心里在想,杨乃武不更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小白菜诬供,又何至于有此九死一生、倾家荡产的悲惨局面。
“詹少爷,”沈媒婆终于谈完了,又问到杨乃武,“杨大爷的一条腿,好像坏了!”
“坏了!”詹善政想发一两句牢骚,但实在不忍责备小白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过,杨大爷是用心思的人,行动不大方便,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詹善政不愿多谈,急转直下地问,“你们在京里有没有熟人?”
“哪里有?”沈媒婆大摇其头,“真正叫举目无亲,两眼漆黑。一切都要靠詹少爷了。”
“我也很忙,自己有自己的事,你不是不晓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有熟人可以投靠,最好自己想法子。”詹善政略停一下又说,“至于回余杭的盘缠,我可以帮个小忙。”
沈媒婆发觉詹善政的口气变了。本来是一口应承,包送回余杭,现在只是“帮个小忙”,这中间出入甚大,不能不说个清楚。
“詹少爷,救人救彻,如果是这样子,我们婆媳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话说得如此严重,詹善政的心凉了!本来是想减少点麻烦,如今看来,麻烦不但不能减少,而且如不能当机立断,速作了结,麻烦还会越来越多。
有此了解,反倒死心塌地了。凝神静思,送沈媒婆回余杭,共有三个办法,第一是仍旧拜托袁来保;
第二是辗转去求同乡京官,看有什么便人可以带她们回去;第三是拜托会馆想办法。
袁来保那里,大概没有什么希望;辗转去求京官,亦是很渺茫的事;只有托会馆是条路子。詹善政心想,会馆本有照料同乡的义务,而况,自备盘缠,只要出力,不必出钱的事,总比较好办。倘或不惜小费,能够在会馆司事中“意思意思”,那就更是无往不利了。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找哪一处会馆,犹待考量。浙江的会馆,除了全省都有份的“全浙会馆”以外,各府各属,甚至大的县份,都有单独的会馆。詹善政最熟的是“仁钱会馆”,仁是仁和,钱是钱塘,即是杭州城厢内外,所谓“附郭”的两县。这两县跟余杭县没有关系,但同属杭州府。再说,只要将沈媒婆与小白菜送到杭州,也就等于到了余杭。
这样盘算下来,觉得事不宜迟,便起身说道:
“我们现在就去找人。把你们婆媳俩的事,说定了它,也了掉一桩麻烦。”
“请问詹少爷,是去找哪一位?”
“仁钱会馆的赵司事。”詹善政说,“会馆里晓得同乡的情形,哪一个来,哪一个去,倘有靠得住回杭州的人,贴他船钱饭钱,不就把你们婆媳带回去了?”
“这好!谢谢詹少爷,我们就走。”
当下将小白菜从走廊上唤了进来,沈媒婆道明动向,交代她看守门户,随即就跟着詹善政走了。
走到半路,詹善政想起身上不曾带钱,如果谈妥了,当时就把一切费用交了给人家,岂不漂亮?因此,经过自己的客栈,嘱沈媒婆在外稍候,进去将他姐姐叫来,尚未动用的一百两银票揣在身上,顺道买了四色水礼,一直就到仁钱会馆来看赵司事。
赵司事为人很热心,跟詹善政相交的日子虽不多,但很投机,听他道明来意,一口就答应帮忙。
“我晓得有两家人家,要回浙江。”赵司事说,“一家是选了云南的知府,老太太嫌路远,又有瘴气,情愿回浙江,船都定好了,大概十天半个月就要动身;还有一家是奔丧回杭州。看看哪家肯做个顺水人情。”
“那就拜托了,”詹善政说,“应该贴补的船钱伙食,也请你谈好一个数目,决不敢少。”
“那好说,那好说!我今天下午就去,晚上就有回音。”
于是詹善政又将沈媒婆送回客栈,及门而止。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意外地发现沈妈来了。一朝生,两朝熟,彼此都很亲热,真像是多年的干姐妹一样。不过,小白菜却仍旧淡淡的,没有笑容,也不大说话,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
“我刚才跟你们舅少爷到会馆里去了。”沈媒婆将赵司事的话,告诉了沈妈,接着又问:“你们呢?
不晓得哪一天动身?”
“还早。少爷跟少奶奶在商量,想到哪里去逛逛,散散心。”
“噢!”沈媒婆很感兴味地问,“你们少爷跟少奶奶见了面,怎么样?”
听得在谈杨乃武,小白菜又避了开去,沈媒婆和沈妈都以目送。然后,沈媒婆招招手,让沈妈跟她并坐在床沿上,低声交谈。
“你们少奶奶没有埋怨你们少爷?”沈媒婆问。
“没有!”沈妈摇头,“吃了这么一场苦头,哪里还好忍心去埋怨他?”
“这样说,你们少奶奶倒真是贤惠。”
“少奶奶为人总算不错。”
“妹妹,”沈媒婆很认真地说,“我问你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你们少奶奶提到过她没有?”说着,向窗外指一指。
“当然提过。”
“怎么说?是骂她?”
沈妈迟疑了一会儿答说:“我是去年才到杨家的,我们少爷跟你们那位,当初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我们少奶奶的口气,好像不大高兴。”
“那也难怪的!换了我也是这样。”沈媒婆又问,“昨天他们夫妇见了面有没有提到她?”说到这里,手又往外一指。
“没有。不过——”沈妈突然顿住,且有自悔失言的表情。
“怎么?妹妹,你为啥不说下去?”
“我是在想,不要再生是非。”沈妈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一早,我们少爷偷偷问我,你们那位是怎么个样子,恨不恨他?”
“噢,”沈媒婆将一双眼睁得很大,“还说些什么?”
“又说,不晓得你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句话,在沈媒婆更感兴味,不由得就浮起了笑容,“妹妹,”她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人家九死一生过来的人,心里是啥味道,少爷想也可以想得到,我不大清楚。至于以后的日子,当然很艰难。”
“你们少爷呢,怎么说?”
“他叹口气,又叫我来看看。”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沈媒婆失声而言,自知失态,急忙往外看时,只见小白菜的影子一闪而过,仿佛掩面疾走的模样。
原来沈妈跟沈媒婆所说的那番话,声音虽低,无奈“听壁脚”的小白菜,一双耳朵最灵不过,已只字不遗地都听了进去。心里自然是百感交集,且亦深感意外——杨乃武的态度,是她所不曾想到的。
前一两年,她在狱中念念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诬咬了杨乃武一口。熬刑不过固然可以作为求恕之词,但论到彼此的情义,这一下纵非恩将仇报,至少是因爱成仇了。
她深切痛悔的错误是,应该知道吃上这种官司,一定会受刑罪,熬不过刑就一定会乱招,乱招的结果,仍旧不能免除谋杀亲夫的罪名,自己一死之外,徒然连累了别人。既然如此,何不在由余杭解到杭州途中,寻条死路?那一来,至少可以救了杨乃武。换句话说,是为杨乃武而死,他会一辈子想着自己,也就等于活在杨乃武心里了。
再设身处地为杨乃武想一想,当然会恨!这是何等身家性命出入的大事,岂可乱咬?自己一句话害得他倾家荡产,死去活来,这一份仇恨,哪里是轻易可以忘记的?谁知此刻方始知道,杨乃武不但不恨,反而关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他这样的情深义重,越显得自己太对不起人!
惭感交并,五中如沸,小白菜一颗已如枯木古井,对人世了无生趣的心,突然之间又激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差一点哭出声来。
这样子让人看到了,很不合适,而急切之间,无处可去,更不敢回自己屋里,唯有急急走避,避到哪里是哪里。
幸好这座院子里,还有间未租出去的空屋,说不得只好暂躲一躲。而心里依然动荡不已,眼泪无声地流着,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伙计带了客人来,这一急非同小可,而要想避出,房门已经让人堵住了。
“啊,”那客人首先看到,“屋里有人!”
“没有啊!是空的。”
伙计一面说,一面进屋,这下,小白菜只能硬起头皮说一声:“对不起!”低着头,往外走。
客人不明究竟,错愕不已,赶紧闪身避开,同时向伙计说道:“不行,不行!没有逼人家堂客的道理。”
紧接着转身又对小白菜说:“抱歉,抱歉!你请在这里好了,我另外找屋子。”
伙计看小白菜梨花带雨似的,十分可怜,落得行个方便,随即也说:“葛太太,你还是在这里坐好了。
我陪客人另外去看一间。”
大家都这么说,在小白菜正是求之不得,便低低说一句:“多谢!”依旧转过身去,不肯以正面示人。
“那是谁啊?”她听得客人在问。
“是——”伙计的声音模糊,听不清楚,但亦可想而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三年多来,小白菜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或者如过堂之类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总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起初羞惭不安,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久而久之,司空见惯,也就无足为奇了。因此,这时候明知伙计在向那位客人谈她的新闻,亦复无动于衷。不过,经此一打岔,眼泪却已收住,而且心里在想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见不得人,不能再哭了。
哭虽不哭,想还是在想,从初识杨乃武开始,一直想到在杭州的幽会,心里又甜又酸,不辨是何滋味,当时也不辨身在何地。
“咦!你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小白菜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惊之余,定定神才看出是她婆婆。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小白菜没有接沈媒婆的话,只问:“干娘走了?”
“干娘”是称沈妈。沈媒婆答说:“走了好一会儿了。吃人家饭,身不由己。”
小白菜没有作声,跟着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有句话想问不敢问,坐在那里发愣。
“要吃饭了。”沈媒婆说,“你想吃啥?”
“我不饿。”
“我也不饿。那就将就点吧,昨天晚上还有剩饭剩菜。”沈媒婆叹口气说,“日子难过!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怎么得了?”
这又是小白菜所无法接口的一句话,唯有仍旧保持沉默。
“你晓不晓得,你干娘今天为啥来的?”
这正是小白菜想探问的一件事,便引逗着答说:“她吃人家饭,身不由己,总是有啥事情来的吧?”
“一点不错!”沈媒婆说,“只怕还是你想不到的一件事。”
“呃!”小白菜顺口附和,“我真想不起,他们杨家有什么事,要叫干娘来说?”
“告诉你吧,是杨大爷叫她来看看我们。”
沈媒婆一面说,一面注意她的表情。意料中一定会吃惊,哪知小白菜已知其事,就不会觉得诧异——这一来,倒是沈媒婆诧异,定睛细看,看出异状来了。
“你哭过!”
小白菜料知瞒不住,点点头承认,不过不肯透露哭的原因,只说:“一时想起来心里难过。”
“哪个心里不难过?”沈媒婆说,“不过,杨大爷不记我们的恨,这很难得,我们也可以看开一点了。”
小白菜想问下文,又不知如何问法,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这样说:“哪个晓得他是不是真的不记恨?”
“当然是真的。”沈媒婆停了一下问,“女儿,你记不记杨大爷的恨?”
“我恨他做啥?我只觉得——”她的话没有完,而语气很清楚,不但不恨,反觉得愧对杨乃武。
“这样说起来,你跟杨大爷见一面也不要紧!”
沈媒婆尽量将语气放缓,仿佛无所谓的一件事,而小白菜却惊异了,“见一面?”她问,“这是哪个的意思?”
“自然是杨大爷的意思——”
原来沈妈妈此行的本意,就是受了男主人的嘱咐,来探询口风,有没有跟小白菜见一面的可能。此事并无结果,因为沈妈顾虑到杨太太知道了,自己的饭碗都会不保;而沈媒婆因为不能确知小白菜的意向,也不敢作任何肯定的答复。所以话到一半,就没有再谈下去。
如今沈媒婆已经了解她的心境,认为安排她跟杨乃武见一面是可能的。而这一番见面,杨乃武自然会问到她以后如何过日子,如果她肯开口,跟人家要一笔不小数目的款子,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沈媒婆对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很起劲了,只是不便露在表面而已。
见小白菜沉吟不语,沈媒婆便又怂恿,“见一面把事情弄清楚也好。”她说,“你当初也是万不得已,心里的苦衷,也不妨跟杨大爷说一说。苦水吐过了,心里就舒服了。”
这几句话,正说到小白菜心坎里,当即问道:“怎么见法呢?”
“这,我跟你干娘去商量。”沈媒婆说,“总要避人耳目才好。”
话是这么一句,细细想之,却是困难重重,自己这方面还好办,杨乃武甫经出狱,又瘸了一条腿,杨太太怎么敢放丈夫一个人出门?再说,杨乃武又有什么理由,说要一个人出门?
“算了,算了!办不到的事,娘,不要去白费心思了!”
“你不要管,只要你愿意跟杨大爷见个面,总有办法好想。”
小白菜不作声,意思是果真想到妥当的办法,跟杨乃武见一面亦无不可。
到得傍晚时分,客栈的伙计走了来,进屋先赔笑,又有些踌躇之意,仿佛有事不便启齿似的。
这个伙计姓王,沈媒婆便问:“老王!你不是有话要说?”
“是,是!”老王格外恭敬,尊称沈媒婆为“老太太”。他说:“有个客人,有点儿冒昧,要来看老太太,有点事谈。这件事谈成功,倒也是好事。”
“噢,什么好事?”
老王看了小白菜一眼说:“这位客人,葛太太也见过。就是早晨要住那间空屋的那位客人。”
“谁啊?”沈媒婆莫名其妙。
小白菜却不暇理会她婆婆的话,只觉得那位客人很能体恤人,印象不坏,所以问说:“那是怎样一位客人?做什么行当?要来看我们,是什么事?”
“他姓葛,上海来的。为人很好。”
沈媒婆不怕见任何陌生男人,便转脸问小白菜:“你看呢?”
“见一见也不要紧。”小白菜说,“那位客人不像坏人。”
“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老王很起劲地说,“我去带他进来。”
带进来的这个人,约莫三十出头,穿一件西洋呢的衬绒袍子,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很体面的读书人的样子。进门一揖,自己报姓:“敝姓侯!”
原来姓侯,与老王所说的不同,想来是他听错了。沈媒婆听到姓侯的浙西口音,便有亲切之感,很客气地说:“是侯少爷,请坐、请坐!”
“不敢当!我叫侯勋,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娘,”小白菜插嘴,“人家是文墨先生,叫侯先生好了。”
“对,对!侯先生!”沈媒婆问,“是哪里人?”
“我是浙江嘉善人。”侯勋答说,“嘉兴过去,靠近松江的嘉善。”
“我晓得,我晓得,大家同乡。”
“是!”侯勋视线落到小白菜身上,“这位我刚才见过。冒昧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沈媒婆亦不知该让侯勋称她什么,只说:“从前是我媳妇,现在是我女儿,我姓沈。”
“那,我应该叫沈小姐!”侯勋说着,又是一揖。
小白菜自己都不曾想到,忽然会变成“沈小姐”,但此称呼虽是第一次入耳,却绝无不接受的道理,腼颜答一声:“侯先生。”
“刚才老王来说,侯先生要来看我们母女,不知道有啥贵干?”
“说来话长,不知道沈太太有没有工夫听我细谈?”
“不要紧,你说好了。”
一旁负责引见的老王,是得了侯勋丰厚的一笔小费,自觉有责任替他把这件事办妥。此刻听得沈媒婆愿意与侯勋长谈,自己的责任便已尽到,便插进来说:“请侯老爷跟沈太太谈谈,我去沏茶。”
等老王拿着茶壶离去,侯勋先自介身份:“我是上海申报馆的访员——”
“什么?”沈媒婆问。
一开始交谈便很吃力了。沈媒婆和小白菜都不知道什么叫“申报馆的访员”,侯勋得从《申报》谈起。
解释了好半天,沈媒婆恍然大悟地说了句:“啊!原来是‘卖朝报’的!”
“卖朝报”是浙西的一句俗语。这可不是一句好话:凡是公然道人长短,四处宣扬别人的丑闻,名为“卖朝报”。侯勋当然也懂这句俗话,深怕引起误会,赶紧要作解释。
“沈太太,你不要当我是‘卖朝报’的!你们小姐这件遭冤枉的案子,我们《申报》登过很多,都是帮你们说话,骂浙江巡抚、余杭知县草菅人命,太没有道理。决不是说你们的坏话。”
何谓“草菅人命”,沈媒婆不懂,但侯勋所表白的意思,是可以了解的,便归总问一句:“你是帮我们的?”
“对,对!一点不错。我跟我们的《申报》,都是帮你们的。今天我的来意,亦是如此。”侯勋看了小白菜一眼,接着又说,“刚才我听老王谈起,才知道沈太太、沈小姐住在这里,实在幸会之至。我想,沈小姐吃了许多苦头,真正是无妄之灾,心里一定有许多苦楚要说,是不是?”
“是啊!”沈媒婆说,“一个人有苦楚,总要跟哪个诉诉苦,心里才好过些。”
“我的来意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跟别人诉苦,听到的只有一两人,如果跟我说了,我拿它登在报上,你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晓得你们的苦楚。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
这一下,沈媒婆算是完全了解了侯勋的来意,当即转脸问小白菜:“你看呢?这位侯先生倒是一番好意。”
小白菜不即答言。她跟沈媒婆的想法不同。能替她诉诉苦,自然是件好事,可是牵涉到她跟杨乃武的那段私情,就不是好事了,因而迟迟未答。
“沈小姐,”侯勋直接向她下说服的功夫,“你在受冤枉、吃苦头的时候,心里一定有个想法,总有一天要把那些贪官的胡作非为,好好儿说一说,让大家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样的可恶!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你要说出来,越详细越好。那一来,让贪官污吏知道,他们做的坏事,迟早会掀开来;一掀开来,朝廷会查问,上司会追究,千千万万人会骂,不但麻烦多多,而且走出去面上无光。那就会觉悟,坏事做不得。
沈小姐,你想想,这不就可以平你心里的气了?”
“嗯、嗯!”小白菜把他这番话都听了进去,愿意跟他合作,但仍有一层不便启齿的顾虑,就是怕提到她跟杨乃武的私情。
正在这迟疑未答之际,詹善政到了,一见有生客在座,不觉一愣。沈媒婆便替他们引见。侯勋不知道詹善政是杨乃武的至亲,而詹善政得知侯勋的身份以后,却颇为紧张,所以寒暄过后,急忙将沈媒婆邀到一边,询问侯勋的来意。
“他是什么访问员,说要把我们两家遭冤枉的事,写下来去登报。”
“这,这可不能乱说。”詹善政低声答说,“我来对付他。”
沈媒婆点点头,走回去先向小白菜作个示意戒备的眼色,然后静静地坐着,看詹善政的动静。
“侯兄,”詹善政说,“实不相瞒,杨乃武就是我的姐夫。这件血海沉冤,我完全清楚,有什么话,问我好了。”
“啊,啊,失敬,失敬,”侯勋惊喜交加地,“幸会之至。”
彼此作了一番寒暄,詹善政表示,一时无法详谈,愿意做个东,杯酒之间,细谈这桩冤狱的前因后果。
那位不速之客,有些结果,颇为欣慰,暂且告辞,约定第二天去拜访詹善政。
接着,詹善政道明来意。原来仁钱会馆的赵司事,为了沈媒婆与小白菜搭便船回乡的事,奔走了一下午,已有结果,詹善政就是特地来报信息的。
“你们的运气很好。两家都很乐意带你们回浙江,现在倒是要让你们自己挑了。”
听这一说,沈媒婆喜出望外,满面含笑地说:“多谢,多谢!詹少爷请你说说两家的情形看。”
“一家是奔丧回杭州,姓朱,是大官,老太太在杭州中风故世了。朱家全家大小都回杭州,人很多,行李也不少,一共要用到四条船,不在乎你们婆媳两个。不过,”詹善政说,“朱家小少爷、小姐很多,在京里用的两个老妈子,都不肯到南边,所以路上要帮帮他们的忙。如果大家合得来,到了杭州,你们愿意在朱家做下去,也是可以的。”
沈媒婆心想,这是等于在朱家做仆妇的“替工”,心里就不大愿意,不过表面不露,依旧带着笑容问道:“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湖州人,姓刘,在工部衙门当差,放到云南去做知府。‘云贵半片天’,老太太怕到了那里回不来,不肯去,决定回湖州,正要人做个伴。不过,她是回湖州,到了嘉兴,就要分路了。”
“那倒无所谓。”小白菜接口说道,“到了嘉兴,离余杭也就近了。”
听这口气,她是愿意跟这一家回浙江。沈媒婆也觉得刘家比朱家来得合适,不过,还有许多情形要打听清楚。
“这位老太太,脾气好不好?”
“吃素念佛,人最和气不过。”
“那,”小白菜说,“娘,就是这一家吧!”
沈媒婆使个眼色,示意不必匆匆做决定,然后又问詹善政:“这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
“六十多岁。听说身子很健旺。”
“那么,哪个送她老人家回去呢?”
“是她家大少爷。”詹善政说,“今年丙子年,他家大少爷本要回浙江去乡试,正好送老太太回家乡。”
“噢!”沈媒婆有些踌躇难决,回詹善政说,“詹少爷,你看路上平安不平安?”
这一点正说中詹善政的顾虑。他跟袁来保的想法差不多,小白菜的名气太大了,这一路回去,说不定就有人会起坏心骗拐诱引,惹出许多是非。朱家人多势众,本人又在船上,若有事故,可以请地方官帮忙;刘家一位老太太,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是不是能应付得了意外事故,大成疑问。
因此,对于沈媒婆这一问,他不敢作肯定答复,只说:“那要你自己定主意。人有旦夕祸福,哪个也不敢说。”
“那么,”沈媒婆又问小白菜,“你看呢?”
经过狱中磨炼的小白菜,已大非昔比,参透世味,心思变得很深沉了。从她婆婆与詹善政的对话中,听出来他们所顾虑的旅途上有是非,有意外,并非指一般行旅遇盗而言,是因为她的名气太大,正如俗语所说的“树大招风”,会惹来地痞流氓的骚扰。
果然如此,自己首先要顾念的,就是不应该让人家受无妄之灾。细细想去,这也不是不可以避免的,只在彼此谨慎而已。
于是她说:“‘行船骑马三分命’,一切都要靠运气。至于闲是闲非,只要自己小心,不去惹它就是了。不过,詹少爷,有一点,一定要请你跟刘老太太说清楚,我是苦命人,她如果嫌我不吉利,千万不必勉强,请她千万不要以为人情面子拘在那里,不好意思回绝。那样子不舒服在心里,一路上相处不来,反倒会出事。”
詹善政听她这番话,颇为惊异。原以为小白菜知识浅薄,根本谈不上见解,如今才知道她人情练达,宅心仁厚。这样一个人,又何至于如此苦命?一面想,一面不自觉地将视线盯在小白菜脸上。
起初,她并没有发觉他内心有很深的感触,只以为他在考虑她的这番意思,是不是可以向刘家直言不讳。因为她知道他的想法与自己是不同的。在他,只求有个人能将她们婆媳送回浙江,便能卸脱仔肩,因此,凡是会使刘家发生疑虑,可能推翻承诺的话,他是不一定肯说的。
可是,等他一双眼只瞅着自己,而且眼中有种愁苦同情的表情,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他此时并没有想到刘家,不知道是在自己身上想些什么。
意识到此,她亦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是将视线避了开去。而冷眼相看的沈媒婆,不但旁观者清,而且做媒婆的看惯了这种眼神,心里不觉一动,看来詹善政倒颇有怜惜之意。可惜他是杨家的至亲,不然倒也很可以谈谈“女儿”的终身。
“詹少爷,”小白菜觉得这份沉默,颇为难堪,所以催问,“你看我的意思怎么样?”
“噢,”詹善政发觉自己失态了,定定神正色说道,“你的这番意思很好。不过,我觉得与其我去说,不如你自己去说。”
“怎么去呢?”小白菜问道,“冒冒昧昧去见人家老太太?”
“有赵司事引见,也不算冒昧,人总有见面之情,而且,我想,刘老太太也一定会欢迎你。”
“何以见得?”
詹善政笑笑不答,沈媒婆却认为他这个主意很好,可以看看刘老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如果脾气乖张,架子很大,就算人家中意了,自己这方面还得考虑呢!
“詹少爷,要拜托人,理当先去见一见。”她问,“什么时候去?”
“这要等我问了赵司事再说,我看最快也得后天。”
“好的。明天等詹少爷的回信。”沈媒婆说,“我也想早点动身。住在这里,心里七上八下,真不是味道。”
“你们又何妨出去散散心?”
“詹少爷说得好!”沈媒婆苦笑着说,“第一,两眼漆黑,一出门连东南西北,方向都认不清楚;第二,出去要用钱,还不如省省呢。”
这也是实话。詹善政心想,若无表示,劝她们“出去散散心”这句话,便成了不负责任的口惠,小白菜心里一定会起反感,何苦平白给人一个坏印象?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经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取出两张五两的银票,放在桌上,平静地说:“我送你们十两银子,明天去逛逛庙会,买点小东西,带回余杭,不管自己用,还是送人,都是好的。”
“这——”沈媒婆喜出望外,但又觉得应该说两句客气话,便一手按着银票,作个往前推的姿势,口中说道,“不好让詹少爷破费,请收了回去,请收了回去。”
话虽如此,手却不松。这就连小白菜都看不过去了,“娘!”她说,“你也不要客气了,反显得不诚恳。”
“对了!”詹善政说,“阿嫂的话不错。”
这“阿嫂”二字,落入小白菜耳中,颇有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抬眼相看,正好触及詹善政的视线,两人都是一惊,也都很快地避了开去。
“既然詹少爷也这么说,我就老老脸皮收下了。”沈媒婆满面含笑地说,“多谢,多谢!”
“谢什么?”詹善政说,“京里庙会很多,有的逢二、五、八,有的逢三、六、九,几乎天天都有。
你们明天问问这里的伙计,请他们派个小徒弟,领了你们去。”
“我晓得,我晓得!”沈媒婆问,“詹少爷明天啥辰光来?”
“总在下半天。”
“好!那么明天下半天等你的大驾。”
于是詹善政作别而去。沈媒婆少不得还要跟小白菜商量,她劝“女儿”见了刘老太太,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免得好事落空。小白菜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有跟她争辩,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决定见了面还是照既定的主意行事。
第二天,沈媒婆起得很早,将小白菜唤醒了,催她洗脸梳头,匆匆吃过早饭,换了衣服,带上那十两银子的银票,预备去逛庙会。哪知正在跟老王打听路径时,詹善政到了。
“还好,你们还没有出门。”他一见面就说,“刘老太太那里约好了!赶快去吧,不要让人家多等。”
“这么快!”沈媒婆诧异地说。
不过,詹善政却不能陪着沈媒婆与小白菜去看刘老太太,因为他另外有事,同时这也没有必要,有赵司事带领就够了。
“赵司事在仁钱会馆等,我派人带你们去看他,他会安排一切。”
詹善政是带了一个听差来的,当时便作了交代。等沈媒婆与小白菜一走,他随即找到客栈的伙计老王,烦他先容,去拜访侯勋。
侯勋正在替《申报》写标题叫作“都门近事”的新闻信,一见詹善政,大为高兴,也非常客气,关照老王买好茶叶,装果碟子,殷勤得很。
“侯兄,彼此都在客中,不必费心!”詹善政问道,“我也听人说道,《申报》登过好些新闻,说杨乃武是冤枉的,不知道这些报纸还在不在?”
“在,在,怎么不在?不过,我手边没有。詹兄如果想看,我可以写信回报馆,补齐一全份,奉送。”
“谢谢,谢谢!”詹善政指着桌上说,“侯兄是在给报馆写信?”
“是的。我是访员,报馆里给了川资要我到京里来看看,总该有点新闻写回去。”侯勋拿起已写好的三张纸交了过去,“老兄不妨看一看。”
詹善政正中下怀,欣然接过。只见绿格子的连史纸上,一笔《灵飞经》的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秀气得很,心里对侯勋便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看他写的“都门近事”。第一条就标出“小白菜丰姿如昔”,正文是用侯勋自叙的口气,说他于某月某日抵京,投宿的逆旅,正好也就是小白菜出狱暂住之处,冒昧相访,居然得以见到小白菜与她的婆婆。
接着描写他对小白菜的印象,说是丰腴白皙,并无憔悴之色;态度沉静稳重,不像蓬门碧玉。不过眉宇之间,总不免郁郁寡欢,这也是历尽沧桑以后必有的神情。
接下来,侯勋自道还有意外的发现,是杨乃武的一位至亲,正好去访晤小白菜,此可以看出,对这桩冤狱,杨、葛两家是彼此谅解的。最后用兴奋的语气说,杨乃武的那位至亲,已经允诺,改日详谈这桩冤狱的前因后果,相信必有许多未经人道的内幕,而以“容后续志,读者拭目以俟可也”这么一句套语作结。
“侯兄,”詹善政有些紧张,“这后面一段,请你不要写上去。”
“噢,”侯勋一愣,“请问,有什么关系?我自己觉得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不是别的,现在舍亲最希望的是清静,最好平平安安回到家乡。如果报上一登,到处有人注意,行踪就处处受拘束了。”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侯勋难得有这样一条好消息,要他放弃,实在舍不得,因而踌躇不已。
为了希望换取更多的“独特之秘”,侯勋终于忍痛牺牲,当时便提起笔来,将有关詹善政的那段记载,一笔涂消。
他这样做法很聪明。原来詹善政此来,有件令侯勋意想不到的事要谈,杨乃武不仅愿意合作,细谈他亲身经历的冤狱,而且愿意亲自执笔。不过杨太太对此事不以为然,她的顾虑是,有些事于名誉有损,或者伤害到他人,仍以保持沉默为宜。因而夫妇之间起了一场争辩,杨乃武表示他要亲自执笔,正就是想到有些事可写,有些事不可写,主宰在己;而杨太太则认为到时候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倒不如根本不插手,是免除烦恼的唯一良方。
不过,做妻子的亦能想到,丈夫受此人世罕有的酷遇,有着无数的冤屈待诉,平常人稍稍受了欺负,还得找个人谈谈,心里才会舒服些,何况是这样一桩几乎万劫不复的沉冤。所以到最后是自己让步了。
不过,不是无条件的让步,她要詹善政跟侯勋好好谈一谈,如果彼此有诚意,能合作,不妨作进一步的接洽,否则还是以不招惹为妙。
所以,刚才詹善政要求侯勋删掉有关他的记载,等于是一种考查。如果侯勋坚持己见,则詹善政就会大起戒心,有所保留。现在侯勋既然是一种合作的态度,又看他为人温文尔雅,是信赖得过的样子,当然就谈得下去了。
“侯兄,”他问,“我不知道你打听了舍亲的情形以后怎么样,是不是写下来登在报上?”
“是的。”
“既然如此,别人写好了交给你不也是一样吗?”
“那当然也可以。不过,有两点:第一,别人写的确实不确实,我不知道,最好是能让我当面见令亲一面,听他亲口叙述。第二,说实话,消息有个写法,要写大家关心的事,不相干的事可以不写;有关系的事,一定要写得详细。我怕别人不懂这个窍门,写出来不合用。”
“你的两个疑问,我可以答复你:第一,事情写得确实不确实这一点你很可以放心,会写得比你自己问过舍亲再写下来还要确实——”
“噢,”侯勋不信其事,急忙插进去问,“为什么呢?确实不确实,我听了令亲的话,据实记载,为什么会不如别人?”
“此人非别,就是舍亲。”
此言一出,侯勋惊喜莫名,“原来令亲预备亲自现身说法?那,”他情不自禁地说,“那正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听老兄这么一说,第二点好像也不必回答了。”
“是,是……令亲肯亲自执笔,那太好了,太好了!”侯勋略停一下又说,“足下能不能为我引见,我想去拜访令亲。”
“好,好!不过今天不行,舍亲要去看医生,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定个时间再通知侯兄。”
“专诚奉候。”侯勋又问,“令亲是何贵恙?”
“无非刑伤。”詹善政叹口气说,“这场冤狱,倾家荡产,革掉功名,落下残疾,虽然得以昭雪,已是非人境遇了!再说,来日茫茫,又不知何以为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侯勋安慰他说,“如今谋生之道很多,总有法子好想,先不必发愁。
譬如——”
前面是泛泛的安慰,无足重视,但举例设譬,便值得听一听,而侯勋却又不往下说,詹善政当然要追问。
“侯兄,好像你有什么法子,何妨说来听一听。”
“我是一时想到,作为闲谈,如果能谈出点道理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是!请教。”
“老兄到上海去过没有?”
“去过两三次。”
“最近一次呢?”
“是在去年进京的时候。”
“可曾好好逛一逛?”
“那时候要打官司,何来逛一逛的闲情逸致。”詹善政奇怪地问,“侯兄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如今十里洋场,越发繁华了。老兄在上海如果好好逛过,就会发现,这两年上海的戏班子跟别地方大不相同,通行连台本戏,生意好得不得了。像一本、二本、三本《铁公鸡》,是向大人跟张嘉祥的事迹;
还有一本新戏,叫作《张汶祥刺马》——”
“噢,”詹善政接口说道,“这本戏我看过,是七八年前的新闻,那位被刺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原是从我们浙江巡抚调过去的。”
“一点不错!”侯勋急转直下地说,“我想,令亲的冤狱,已经成了通国皆知的大新闻,如果能够编成新戏,一定很叫座!”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詹善政茫然地想了好一会儿,说出一句来:“用舍亲不幸的遭遇,让人家去发财,这也太无谓了。”
“不然!只要人家发财,令亲当然有好处。”
有好处就值得谈了,“倒要请问,”詹善政说,“是啥好处?”
“这有两个做法,第一,令亲既然是举人,笔下一定很来得,不妨自己编一本戏;第二,接头一家戏园老板,事先讲明白,如果生意好,要分多少钱。”侯勋又说,“如果令亲有意,这件事我可以效劳。”
“多谢,多谢!说不定要请侯兄帮忙。”詹善政想了一下问道,“舍亲在戏文方面,一窍不通,怎么能编戏?”
“这,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戏文都有一定的套子,一定的规矩,只要请内行指点一下,就明白了。这一点,请放心,我可以帮令亲一起来编。”
接着,侯勋谈了许多编戏的诀窍。他的口才很好,深入浅出,听来津津有味,令人忘倦,以致詹善政在他那里逗留得近午时分,方始告辞。顺路去看一看沈媒婆,犹未归来,心想:大概跟刘老太太谈得很投机。看样子事情很顺利,能让她们婆媳早早动身,也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确如詹善政所想象的,事情很顺利。原来刘老太太是好热闹的人,而沈媒婆那张嘴,能言善道,哄得那位老太太笑口常开,一下子变成片刻离不得她了。
小白菜与刘老太太亦很投缘。主要的是她的遭遇令人不能不寄以同情。刘老太太很想细问一问她跟杨乃武的一切,只是初次见面,似乎还不便深谈;留她们吃了饭,殷殷订了第二天再见的约会,方始放她们回去。当然,随刘老太太回浙江这件事,就算定局了,不过,动身却还有待,是因为刘家尽室远迁,刘知府有许多书籍家具,不便带到云南,送回原籍,整理装箱很费事的缘故。
第二天上午,沈媒婆带着小白菜,应约而至。刘老太太一见面就说:“动身的日子定了,三月初五,还有二十多天。我想,你们住在客栈里,花费也很大,不如搬到我这里住。”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沈媒婆做事很老练,觉得一切都是事先说明白的好,所以先赔笑说一声:“多谢老太太。”然后很谨慎地又说:“不过,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承老太太看得起我们母女,带我们回去,又叫我们搬来住。在府上,不在乎多两个吃闲饭的人,不过我们母女心里总过意不去,不晓得应该怎么报答?”
“哪里谈得到报答不报答?一路上你替我做个伴,我就很高兴了。”刘老太太又说,“讲句老实话,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也是有点底子的,湖州的房子很大,要人照应,将来如果你们愿意,索性就跟我到湖州去。你们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话说,只要老太太不嫌弃,我们就跟到湖州去服侍老太太。”
“不是,不是!你不要弄错我的意思,我不是把你们当下人。”刘老太太想了一下,“我另有道理,到时候再说。先谈眼前的事,你们是不是愿意搬过来?”
“是,是!怎么不愿意。”
“那么,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来好了。”
这在沈媒婆不能不踌躇,因为无论如何要先跟詹善政见个面。想了一下,有个两全之计,将小白菜留在刘家,自己过一两天再搬来。
于是沈媒婆先回客栈,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等詹善政来会面,小白菜便留在刘家陪老太太。大户人家的规矩,女眷总在晚饭以后,集中在老太太的卧室中,陪着说闲话,是一种承欢膝下之意。这天因为有小白菜在,刘知府的太太、姨太太、大少奶奶,还有两位小姐,全都到齐,为的要听小白菜的故事。
她是早已意料到,不到刘家则已,一到必有这样的一个场面,所以心里是有准备的,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曾经想过。
能说的是,杨乃武只不过与她是房东、房客的关系。至于从葛小大一命呜呼,报官相验开始,除了要替沈媒婆略略遮掩以外,就没有什么要忌讳的。说到几次受刑的惨状,从刘老太太到丫头、老妈子,无不替她垂泪。
就算长话短说,也谈到二更天才散,刘老太太吩咐,让小白菜住在她后房,上床以前,又叫她陪着吃消夜,少不得还要闲谈一会儿。
“我倒问你一句,”刘老太太放低了声音说,“你跟杨举人,到底好过没有?”
小白菜脸一红,不忍欺骗老人家,点点头,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好过的。”
“杨秀才为人怎么样?”
“这,很难说。”小白菜想了一会儿答说,“人很厉害,好些人怕他。”
“厉害不是心坏,我是说,他对你怎么样,是不是有良心?”
“是。”
“那么,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子是没有结果的,让你丈夫发觉了,是件不得了的事。”
“想过,也商量过。”
“商量过?”刘老太太吃惊地问,“商量什么?”
看她的表情,小白菜颇为不安,知道她误会了,赶紧声明:“不是商量别的事,是商量怎么跟我婆婆去说。”
“噢!”刘老太太不自觉地有种欣慰之感,小白菜并非跟杨乃武商量如何谋杀亲夫,“要跟你婆婆说什么?”
于是小白菜将杨乃武打算在中举以后,与沈媒婆谈判,送一笔聘金让葛小大另娶,拿小白菜接回家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照这样看,杨举人更用不着下什么毒手。”刘老太太又问,“他这个念头,杨太太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而且也是许了他的。”
“看起来杨太太倒贤惠。”
“还好。”
“你见过杨太太没有?”
“见过。”
“这一次出来以后呢?”刘老太太问,“有没有跟杨太太见过面?”
“没有。”
“杨举人呢?”
“更没有!”
“那么,”刘老太太问道,“你想不想跟杨举人见一面呢?”
这一问,大出小白菜的意外,她从未想得到有人会问这么一句话,因而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必须此刻才去想:自己是不是愿意跟杨乃武见一面?
可是,她亦立即想到,对于这一问,绝非愿与不愿,一句话可以了结的。若说愿意,也要看一看,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之下见面;见面以后,会有什么后果,更不能不加考虑。
于是一时恩怨纠结,心乱如麻,不但理不出一个头绪,甚至连礼貌上应该马上有所回答都记不起了。
这模样在刘老太太颇感意外,一面看她脸上的表情,一面猜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慢慢地自觉有所了解了,小白菜对杨乃武仍旧保持着极深的感情,只是不便直道愿意跟他见面而已。
刘老太太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己又转念头,何不促成他们见个面?一念未毕,一念又生,既然杨太太亦很贤惠,而小白菜如今又漂泊无依,何不促成她也姓了杨?
这个念头似乎太不可思议了些!刘老太太自己先泄了气,可是马上又把兴致鼓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想法比较冷静了一些。她在想,杨太太的观感也许改变了,而杨乃武九死一生,都为了小白菜一句话的诬攀,也许恩尽义绝,恨之切骨。如果这样,即使小白菜一片痴情仍在杨乃武身上,依然好事难谐,那就不如不见面为妙!
她已经想停当了,而小白菜仍旧怔怔地一脸迷惘,这一来刘老太太忍不住要开口催问了。
“你还拿不定主意?”
小白菜一惊,茫然地问:“老太太,你说啥?”
“我不是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杨举人见个面?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唉!”小白菜叹口气,“我自己都不知道。”
“意思是想见个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得着,是不是?”
“我想,还是不要见的好。”
刘老太太认为她言不由衷,只是不便直接指穿,便即问道:“为什么呢?”
“见一面——”小白菜很吃力地说,“牵丝扳藤地会有麻烦。”
“你是说,杨举人会找你的麻烦?”
“不是。”她摇摇头,“他不会找我的麻烦。”
“噢,”刘老太太越发感兴趣,也越发关心了,“怎么知道杨举人不会找你麻烦?”
“我知道,他绝不会!”
小白菜虽然没有说明缘故,但听她的语气,毫无半点游移,知道她另有所见,当然相信她的话,而且颇感欣慰,因为两个顾虑已去其一,只不知另一个顾虑为何?
刘老太太心里在想,杨乃武的妻子,或许不如她丈夫那么宽宏大量。这一点关系很重要,如果打听清楚,不至于引起杨家夫妻不和,那就不妨设法安排小白菜与杨乃武见个面,再图其他,否则,就不必去管这一场闲事了。
打定了主意,不再谈下去,而且,也早过了应该归寝的时刻,刘老太太决定有什么话,都等沈媒婆搬来以后再说。
沈媒婆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说法的,主要的目的,还是要从他手里弄些好处。所以等詹善政问到跟刘老太太见面的情形时,她瞒住了彼此投缘的真相,只说,初交之始,大家都很客气。
“那么,带你们回去这件事,怎么说呢?”
“那倒是答应了。说本来就是便船,不多我们两个人。我想,我总要尽我的道理,说两句客气话,我说:船是白坐了,饭不好白吃,伙食上头,多少应该贴补。原以为刘老太太会说一声:算了,算了,贴补点啥?哪知道,”沈媒婆故意问一句,“詹少爷,你知道刘老太太怎么说?”
“怎么说?我猜不到。”
“她说,随后再算。”沈媒婆紧接着又说,“看样子,到头来还是白吃了人家的,不过,詹少爷,我不能不有个预备。再说,刘家的丫头老妈子很多,人情上也不能不应酬应酬。还有一层,路上要走好些日子,万一有个病痛,总不能说,看病吃药还要人家花钱。而况,人家船到嘉兴,就要另外转船到湖州,我们娘儿俩赤手空拳,怎么办?”
说来说去是要钱,詹善政当然也是有预备的,不过看沈媒婆说了好些开销,似乎所望甚奢,不免有一番讨价还价。这样一想,觉得原来的主意行不通了。
他原来是预备送她五十两银子,直截了当一句话,既然看出沈媒婆本意,就得换一个说法,“你晓得的,杨家为这个官司,倾家荡产了,实在没有力量再帮人家的忙。不过,你们婆媳俩的处境艰难,也是实情,我为这件事已经想了又想,现在亏得赵司事帮忙,有了着落,再好不过。”他略停一下说,“我自己带了点盘缠,匀出三十两银子送你。”
“那真是多谢詹少爷了。不过——”沈媒婆作个迟疑的神态,没有再说下去。
“你有话尽管说。”
“叫我怎么说呢?詹少爷这样帮我们的忙,我再争多论少,道理上说不过去。不过,这趟回去重新要做一份人家,这,詹少爷也可以想得到,实在为难。”
詹善政点点头,不即答话,想了好一会儿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难处比你多得多。这样,我再多凑十两银子给你。”
“那——”沈媒婆是真的说不下去了。
詹善政很得意,也很好笑,沈媒婆何必枉费这一番心机?现在较原定给她的数目,反而少了十两银子,他决定私下送给小白菜。
于是他问:“你媳妇呢?”
“今天住在刘家。”
无意中一句话,露了马脚。詹善政心想,若非言语投机,小白菜不会住在刘家,由此可见,沈媒婆所说的话,不尽实在。
当然,他不必说破,只笑笑说道:“那很好啊!但愿你们婆媳,就此寻着一个好东家,我要走了,下午我把银子送来。”
话虽如此,人却坐着不动,因为他还在踌躇,思量着如何能与小白菜再见一面,好把另外的十两银子,当面交了给她。
沈媒婆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礼貌地陪着闲谈,而话题亦就不可避免地问起他的行止。
“詹少爷,你们哪天动身?”
“还没有走,不过也快了。”
“是起旱,还是走运河?”
“就是为了这一点,动身的日子没有决定,也许既不起旱,也不去运河,是从天津坐海船回去。”
“那是到了上海再换船?”
“是的。”詹善政说,“也许就在上海住下来了。”
“住在上海?”沈媒婆问,“不回余杭了?”
杨乃武确有这么一个打算。原来他已跟侯勋见过面,谈得相当投机,而且彼此合作之议,也有了变化。
原来《申报》自英国人美查兄弟在同治十一年创办以来,三年有成,业务蒸蒸日上,除了报纸以外,还办了一份月刊,名为《瀛寰琐记》,专门刊载笔记、小说之类,很受欢迎。不过,文字较深,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懂的。美查兄弟很想另外办一份通俗的读物,希望略识之无的人,亦能感到兴趣。
这时上海有个清心书院,是美国纽约长老会所创立,一切经费,都由纽约汇来。到了咸丰十一年,美国发生南北战争,教会的捐款大为减少,清心书院的经费,亦就不能像以往那样充裕。书院的院长范约翰教士,便仿照他国内的办法,改为半工半读制,设法让学生做工赚钱来维持。生财之道一是种植园艺,二是办印刷所。
有了印刷所,当然可以进一步办文化事业,范约翰在去年办了一张画刊,名为《小孩月报》,内容有诗歌、故事、名人传记、博物馆等,所用的插图,是用铜版雕刻,细腻精致,比中国木刻的“绣像”高明得太多,加以印刷清晰,爽心悦目,所以大受欢迎。
于是美查兄弟触动灵机,预备也办一张画刊,定名为《瀛寰画报》。他们的看法是,《小孩月报》虽然精美,可惜铜版是外国教会用过送来的“废物利用”,内容自然都是圣经以及其他外国的故事,对中国人来说,有点格格不入。如果《瀛寰画报》能用中国的题材,自然会比《小孩月报》更受欢迎。
这张《瀛寰画报》,已经开始筹备了,招兵买马,十分起劲。杨乃武从侯勋口中了解了这些情形,突然发现,这是自己很好的一条出路,因为沉冤虽已昭雪,但功名已革,名誉受损,在余杭既不能重操旧业做讼师,又无其他谋生之道,不如参加《瀛寰画报》,凭自己的一支笔,或许可以打出一片天下来。
这件事谈得已有眉目了,杨乃武决定坐海轮到上海,由侯勋为他引见《申报》的主政,当面接头。
不过詹善政没有必要将杨乃武的出处,告诉沈媒婆,所以含糊其词地敷衍着,心里所在想的,只是如何能与小白菜见一面。
左思右想,始终没有一个好办法,只好暂且丢开,作别自去。到得黄昏时分,带着银票来送与沈媒婆时,却有意外的惊喜,不但见着了小白菜,而且沈媒婆亦不在客栈里,说话更方便了。
“你婆婆呢?”
“出去买东西去了。”
“就快回来了吧?”
“刚走不久,说要到什么大栅栏去,恐怕得有一息才能回来。”小白菜问说,“詹少爷有事?”
“没有别的事,送银子来给她。”说着詹善政将四十两银票递了过去,“请你点一点。”
“不必点,不会错。”
她一面说,一面手接银票,两手相接,小白菜毫不在意,詹善政却颇有异样的感觉,很想趁势握一握,而终于不敢。
“这里还有十两银子,是送给你的。”
这一下,小白菜不由得注意了,未答话以前先抬眼看一看,发觉詹善政眼神有异,就更不肯接受了。
“谢谢你,詹少爷,有这四十两银子,够了。哪里好再让你破费。”
“你不要跟我客气,说实话,我原来想送你婆婆五十两银子,哪知道她一上来讨价还价,反而只说定四十两。多下的十两,我亦不要,你留着用好了。”
“我婆婆专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
这话意味深长,詹善政接口道:“是啊!当初不是你婆婆贸然去报案,哪里会有这么一场官司出来。”
“唉!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小白菜的脸色转为阴郁,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脸说道,“詹少爷,我想请问你一句话,杨太太是不是很恨我?”
“这——”詹善政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可骗她,但也不必说得太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这你也可想而知的。”
听这一说,小白菜立刻便有了惶恐的表情,“我实在也叫没奈何!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给杨太太当面赔个罪?”她问,“詹少爷,你看呢?”
“我看,”詹善政直觉地感到不妥,“可以免了。”
由小白菜抑郁的神情,不由得让詹善政想到杨乃武。从出狱以后,他们郎舅俩私下作过两次长谈,杨乃武所要强调的是两点:一是他跟小白菜的交往,是获得妻子许可的;二是小白菜的诬攀,绝非有意陷害,而且她不了解律法,根本不曾想到会有这种严重的后果。言下对小白菜还存着一片护惜之心,是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的。
现在小白菜对此事亦是耿耿于怀,十分不安。看起来倒是心心相印,形迹虽离,两情相孚,若能在一起厮守,彼此想慰,确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转到,立刻就浮起他姐姐的影子。这三年之中,她一方面要营救丈夫,一方面维持一个家,艰苦备尝,心力交瘁,实在难为她撑得住。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而谁知杨乃武的一片心,仍在小白菜身上,这也未免太伤她的心了。
这样想着悚然而惊,自己千万不可多事!否则,又会引起另一场家庭中的剧变。因为有些警惕,他又关心小白菜的未来,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才可以绝了杨乃武恋恋难忘的心。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阿嫂,我有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问?”
小白菜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便先看他一眼,见他一脸正经,方始答说:“詹少爷,你尽管请说。”
“你年纪还轻,葛家又没有什么根基,你也没有儿子,总不见得作守节的打算吧?”
“守节?”小白菜苦笑着答说,“哪里谈得到?”
“那么,你是另外要找人家啰?”
“这——”小白菜摇摇头,“我还没有想过。”
“这我就不懂了!”詹善政是真的困惑,“既不打算守节,又不想再嫁,那么,你要怎么样呢?”
小白菜依然存着遁入空门的心思,不过,这是自己的事,而且也得找机会,无须跟人去说,所以这样含含糊糊地答说:“过一天算一天。”
“过一天算一天?”詹善政突然起了疑心,决意试探一下,“阿嫂,你是不是还抱着什么希望?”
小白菜愕然,“抱着希望?”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希望!”
“希望有一天仍旧能姓杨?”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脸色大变,惊惶、诧异、疑惑,甚至有些生气,表情非常复杂。
这表情是詹善政所未曾料到,也不易了解的,不过他很沉着,话已说出口了,不管小白菜的感想如何,反正有她一句确实的答复,便是自己的一项收获。
小白菜却无答复,只是反问:“詹少爷,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
“当然想得不对!不过,”小白菜突然觉得,心事既已到了不能不吐露的时候,不如爽爽快快道破,“我倒是很想跟杨大爷见一面。”
接着小白菜便毫无保留地倾诉心事,原以为杨家大妇贤惠,情郎多才,而与丈夫分飞,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一心一意打算着进了杨家的门,如何善尽妾侍之道。不想有此天外飞来的横祸,而累及杨乃武,虽说事出无奈,毕竟内疚难释,同时也不知道杨乃武究竟对她作何想法,希望能见一面,一方面表达自己的歉疚,另一方面想澄清心中的疑虑。
詹善政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言无隐,既然如此,自己就无须顾忌,该问的话,尽管实说好了。
“阿嫂,你说心里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是指哪些?”
“我不知道杨大爷究竟恨我不恨我?”
“这一点,”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我可以代他答复,不恨你!”
“詹少爷,这话,是不是杨大爷亲口跟你说过的。”
“是的,他亲口跟我说过。”
小白菜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很诚恳,不像说假话,但总觉得要亲口听杨乃武说一句,才能安心。
“还有呢?”詹善政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他?”
见了面,千言万语说不尽,但此时却不知有什么要问的话。尤其是在第三者面前,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可是,她又实在不能不说,否则就显得自己在说假话,目的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见一见杨乃武而已。
因此,她定定神细想,觉得有件事可问,而且也不妨跟詹善政明说的,是杨太太对丈夫的感情,是不是由于她闯了这场祸而有了裂痕?
“不会的!”詹善政答复她说,“我姐姐是极明白事理的人,而况你们之间的情形,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小白菜觉得不必再多说了。因为詹善政回答的话,处处在安慰,也就是处处在拒绝,意思仿佛是:你心里所疑虑不安的事,无足介意。这样,也就没有跟杨乃武见面的必要了。
谁知詹善政却另有想法,问出一句话来是她所意料不到的。“阿嫂,”他说,“你如果有机会能跟我姐夫见一面,会不会再想见第二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小白菜想,他大概是在怀疑了,自己会得寸进尺,仍想缠住杨乃武,实现原来的计议。如果是这样的想法,他就错了。可是,也难怪他!
于是,她不能不表明心迹了:“詹少爷,请你不要错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还存着什么私心,那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会答应!”
刚说到这里,窗外人影闪过,屋内两人都住了口。是沈媒婆回来了,手中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进门招呼过了,视线立即落在桌子上,詹善政送来的银票,小白菜尚未收藏。
“娘,”小白菜即时交账,“这里是詹少爷送来的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沈媒婆有意外之喜。
“十两是送给她来作零用的。”詹善政指着小白菜说。
“多谢,多谢!”沈媒婆倒也干脆,对儿媳妇说道,“你拿十两,我拿四十两。”
银钱交代,告一结束,要跟小白菜说话,此时已经没有机会,便即起身作别。
“詹少爷,你吃了便饭去。我买的有酱羊肉、馅儿饼在这里。”
“不必客气。”詹善政问,“你们哪一天走?”
“现在还不知道。”沈媒婆答说,“我们娘儿俩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搬到刘家去了。几时走,完全要看刘老太太。”
“想来总是用水路,船定了没有?”
“还不知道。”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最好你先打听一下,有了确实日期,请你到仁钱会馆告诉赵司事一声。也许——”他向小白菜看了一眼,沉吟着。
沈媒婆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只说:“好的!詹少爷,有了确实日期,我去通知赵司事,请他转告你。
如果你跟杨大爷到上海,要我带信或者带什么东西回余杭,请你直接到刘府上来看我好了。刘府上我只认路,说不出地名,请你问赵司事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有信带,我会来看你的。”
等詹善政一走,婆媳俩草草果腹,将不多的行李,略略整理了一下,看时候还早,沈媒婆便去要了一壶茶来,跟小白菜在灯下闲坐,问起詹善政。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娘刚走,他就来了。”
照此说来,工夫不少。沈媒婆想起他的欲语不语的神色,便即问道:“他跟你谈些什么?”
小白菜有点懊恼,自己的话说得太欠考虑,只说刚来,不就没事?跟詹善政所谈的,完全是自己的心事,不便让婆婆知道,只好支吾其词了。
“瞎七瞎八谈闲天。”
“谈闲天总也要谈个题目啊!”
“无非京里的日子过不惯,想早点回去。”
“噢,”沈媒婆已经看出来了,她瞒着许多的话,便慢慢地套问,“既然这样,为啥不走呢?”
“那就不晓得了。”
“他没有说?”
“没有。”
“你也没问他?”
“没有。”
“那么,”沈媒婆有些不悦了,“你们谈点啥呢?”
“我根本没有听他的。”
这句谎撒得不怎么高明,而沈媒婆听来却别有会心,默默地盘算着,一直不开口。
小白菜有自己的心事,更无兴趣聊闲天,默默地起身,在土炕上折好了被,说一声:“娘,睡吧!”
“你先睡。”
于是小白菜先归寝,但直到沈媒婆上了炕,鼾声渐起,她依旧两眼睁得很大,心里在回想与杨乃武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杨乃武夫妇及詹善政的归期决定了。
本来照杨太太的意思,丈夫一出狱以后,立刻就要南下,但先因安排如何送走沈媒婆,接下来,又因侯勋的出现,而形成羁绊。然而,这都不是迟迟其行的主要原因,其中的关键是杨乃武根本就不愿回乡。
他也有他的想法,第一,冤狱虽得昭雪,名声不见得好听,与小白菜那段孽缘,总是赖不掉的事,回到余杭,羞见父老。第二,已成白丁,而且举人被革,照例不能再赴考重新求个出身。若说重操旧业,更不可能,因为他已是尽人皆知的名讼师,而在官府则称之为“讼棍”。若无凭借,县官随时可以找他的麻烦,轻则训斥,重则治罪,所以不弃刀笔,即是自蹈险地。
杨太太很了解丈夫的想法,对于他不愿重操旧业,更是由衷地赞成。除了利害关系以外,她还有因果报应的看法,认为杨乃武无端撄此大祸,即为过去颠倒是非,以黑为白的“现世报”,岂可再重蹈覆辙?
不过,夫妇的想法虽然相同,难题是:不回余杭到哪里?故乡诚然是伤心之地,而到底有根基在那里,即令仰面求人,毕竟还有可求,胜似举目无亲之地。因此,侯勋的一现,不仅杨乃武大感兴奋,杨太太亦寄以很大的希望。
为了杨乃武不先回余杭,杨太太认为先须做一番安排,主要的是要取得至亲的谅解,尤其是杨大姐。
杨乃武的这场官司,她从中奔走,出力最多,而且她亦是除了杨太太以外,最关心他的一个人。若说杨乃武出狱以后,竟不回余杭去看看这位日夕殷盼的长姐,甚至连出路都不跟她商量一下,于情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一件事。因此,第一个安排,便是杨乃武预备在上海寻出路的计划,写信告诉杨大姐征求她的同意。
杨大姐的复信已经来了。不知是谁替她代的笔,写得极好。对于杨乃武幸获平反,姐弟有重见之日的感想,曲曲传达,深刻无比,不论谁看了都会感动,何况是身历其境的杨乃武。因此,不待读完,即已泪流满面。
杨乃武想到上海创业的计划,杨大姐完全赞成,姐弟俩的想法一样,“止谤莫如自修”,唯有力争上游,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能弥补恶劣的名声,重新获得乡人的尊重。同时表示,如果在上海立一个家,需要一笔款子,她亦可以筹措一部分。
此外还谈到小白菜,杨大姐说她是“天地间第一可怜人”。固然她诬攀杨乃武,是做错了一件事,但设身处地想一想,恐怕任何女人遭遇到像她那样的境况,皆会犯那样的错误。千言并一句,如果杨乃武肃身自爱,跟她没有那段私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亦不会犯此错误。
因此,杨大姐谆谆劝诫胞弟,存心必须厚道,不但千万不可记她的恨,而且应该同情她,帮助她。如果杨乃武不能寄以同情,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同情她了。
最使杨乃武惊心动魄的一番话是,杨大姐自道跟小白菜在狱中一晤,已彻底了解她的本心。如今小白菜所重视的,也只是杨乃武的谅解,如果不能得到这一点,即令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她,她亦不会心安。
这使得杨乃武又作了一次反省,觉得对小白菜亏负太多。可是,他怕引起妻子的误会,不敢透露自己的感想,而且对杨大姐所叮嘱的,帮助小白菜这一点,亦无任何表示。杨太太勉强也看得懂信,心里虽很尊敬她的大姑子,但并不以杨大姐帮小白菜说话为然,所以丈夫既无话说,她亦乐得不闻不问,只是默默地准备启程回南。
行期是定了,五天以后到天津,等候太古轮船,循海道以南。杨乃武暂住上海,托侯勋照料,杨太太姐弟转道回余杭,作迁居上海之计。这一来,杨太太少不得要备京中的土仪,如俗称为“老鼠矢”的万应锭,盒装的点心“大八件”,以及通草花之类,带回余杭,分馈亲友,所以连日带着沈妈,由客栈的伙计领路陪伴,在采购这些土仪。
枯守在客栈中的杨乃武,念念不忘的,即是杨大姐有关小白菜的那些话,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对小白菜的同情,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她有所帮助。方法当然有,但行动必须瞒着妻子,这就难了!
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个人不妨商量,就是詹善政。
“我给你看封信!”趁妻子不在,杨乃武第一次向内弟出示了杨大姐的信。
看完了信,詹善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小白菜,也不是杨乃武,而是杨大姐。他一向佩服得她如神明,此时,则是感动与敬重,且亦不无惊异。他一直觉得杨大姐为人识大体,有魄力,多智计,能说能行,是巾帼中的奇女子,如今才知道她的心地极厚。
“大姐实在了不起!”他除了这句称颂的话,别不能赞一词。
杨乃武不免失望,他本想跟这位内弟谈谈小白菜,不想话题偏了。应该怎么拉回来呢?
幸好,詹善政接着又问:“姐夫,对于大姐的话,你总也要有个交代吧!”
“是啊!”杨乃武立即接口,“我想了好几天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跟你商量。”
詹善政想了一会儿问道:“姐姐看过这封信没有?”
“看过。”
“她怎么说?”
“她如果有话倒好办了。”杨乃武摇摇头说,“一言不发。”
听得这话,詹善政戒心更甚,沉吟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很难!”
杨乃武茫然,不知道他所谓的“很难”是指什么。
“姐夫,”詹善政又问,“你现在对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不是——”他很吃力地,“还有旧情难忘的意思?”
这话很率直,杨乃武觉得很难回答,说错了话,可能会引起很大的纠纷,但如闪避搪塞,则根本就不必跟詹善政谈这件事了。这样想着,不由得又浮起一个念头,真的,自己对小白菜到底作何想法?旧情难忘,固然不错,可是难忘到什么程度呢?是万难割舍,还是可以忍一时的痛苦,随时日已淡忘?
其实,这是不必多想,就能得到答案的。万难割舍又如何?莫非真的还能把她接回来?转念到此,便易于回答了。
“难忘也要忘!不过,”他说,“如果心里觉得少亏负她一点,就比较容易忘记。”
詹善政点点头,“这倒是很实在的话。姐夫,”他问,“你认为要怎么样才能少亏负她。”
“那就无非照大姐所说的,第一,让她心里好过些,不要以为我还在恨她;第二,能想个法子帮她的忙。”
“就是这两点?”
“是啊!就是这两点。”杨乃武答说,“除此以外,就是妄想了。”
这表明了他的本心,并无任何想与小白菜重续旧情的打算。詹善政觉得有此表示,事情比较好办了。
“姐夫,”他说,“我是怕她还存着什么妄想。”
詹善政在想,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杨乃武与小白菜都渴望着有个面对面尽情一吐衷曲的机会。这倒不是为了对方,是为了自己。这场牵缠三载的冤狱,其中曲折变化,波诡云谲,当事的双方,性命呼吸,祸福不测,当然会将事情的起始,得罪的由来,外间的谈论,想了又想,有许多大惑不解之处,也有许多绝难甘心之处,更有许多失悔不安之处,积在心头,郁闷不堪。如今有了得以印证破解的可能,却仍旧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件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事!
如果让他们见一面,彻底说明以后,继之以抱头痛哭,一切委屈都从滚滚热泪中倾泻净尽,胸怀一宽,重新挺起胸膛来做人,这是一件好事。而在杨乃武,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今后他能不能振作起来,就看他胸头的这个“痞块”,能不能完全消除。
从另一方面来想,倘或多方防范,不让他们有任何通音问及见面的机会,一时当然也可以办到。不过,人之欲望,越压制越高涨,小白菜也许无法可想,而杨乃武不能说连想见她一面的能耐都没有。果然得以私下相见,心境不同,反而由怜生爱,在感情上,激起难平伏的波澜,这后果就堪虞了。
这样想着,他认为安排杨乃武与小白菜见面这件事,不是不能考虑的,而所要考虑的是两件事:
第一,应该不应该瞒住姐姐?詹善政心想,隐瞒有隐瞒的好处,说明白有说明白的好处。同胞手足,深知性情,他姐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这一次所受的刺激太大,也许会认为小白菜是“祸水”,离得她越远越好。这样,瞒住她就会省却好多麻烦,就怕以后她发觉了,有所怪罪,反难解释。
第二,见面之后,杨乃武能以理智自持,不会再作茧自缚,是詹善政所信得过的,不能把握的是小白菜的想法。此刻,她似乎万念俱灰,心如槁木,但一见了面,勾起旧情,槁木复燃,便成烈焰。
这一点却不可不防。
于是,他问杨乃武:“姐夫,你看她现在是怎么个想法?如果一见了面,会不会哭哭啼啼,缠住你不放?”
这话问得杨乃武大感意外,“我不知道。”他直觉地回答,“不过,这是双方面的事。”
“意思是说,她想缠你,你可以不理。”
“我会劝她。”
“劝不听呢?”
“那,”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只有不理她!”
“这一来不是就有麻烦了吗?”
一句话问得杨乃武哑口无言,好半晌,叹口气说:“唉!算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
就在这紧要关头上,谈话突然中断,因为杨太太带着沈妈回来了。接着,客栈的伙计,送进来好些箩筐纸包,都是杨太太备办了带回余杭送人的土产。
“我想起件事,”杨太太说,“这场官司,多亏我们浙江京官帮忙,虽然挨家去道谢过了,还嫌太简慢。你们看,是不是要请桌酒?”
一听这话,杨乃武先就有了怯意,他本来就大不喜欢酒食征逐的应酬,如今因为与小白菜这段恋情在内,深怕有人问起,难以应付。不过妻子的话,很合道理,不便反对,只能寄望于詹善政设法打消此议。
杨乃武不作声,詹善政便懂他的意思了。不过,他觉得这桌酒也实在省不得,当初同乡京官所帮的忙,确实不小,应有比较隆重的致谢方式。至于杨乃武不愿露面,亦不要紧,可以另外请人出面,代做主人。
主客身份不侔,不便贸然相邀,托一位有身份而与主人关系较深的代为发帖邀客,原是通行的办法。
所以詹善政的主意,立即为杨太太所接受,就责成詹善政去安排。
“事情要做就要快。”杨太太说,“我们快动身了,早请早了一件事。”
“好!”詹善政说,“我先跟仁钱会馆的赵司事去商量。”
一到仁钱会馆,赵司事迎上来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沈媒婆要走了。”
“噢,”詹善政问,“哪一天?”
“后天。”赵司事说,“本来刘老太太早就预备好了,为的是要等一条熟人的船,比较放心。这条船原说半个月以后才到,哪知提前到了。后天又是长行的好日子,所以临时决定早走。”
“这么快!”詹善政心里在想,杨乃武想跟小白菜见面的愿望,终于落空了。
“詹兄,”赵司事又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刘老太太跟我说,希望跟你见见面,有两句话交代。”
“噢!”詹善政大出意外,而且相当困惑,“我跟刘家素昧平生,毫无关系,会有什么话交代我?”
“本来没有关系,因为沈媒婆跟小白菜,本来该你送回去,现在托了刘家。这一来,不就有关系了。”
“照此说来,要交代我的话,当然也是跟沈媒婆她们婆媳有关?”
“对了,除此以外,不会有别的话交代。”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好!什么时候去?”
“随便你!此刻就可以。”
一半是不放心,一半是好奇,詹善政也想立即揭开这个疑团,便即答说:“好吧!我们就走。办完这件事,我另外还有事奉托。”
“什么事?”
“想请个客,谢谢大家,等会再详细商量。”
到得刘家,先由刘知府的长子,也就是预定护送他祖母回湖州,并在浙江应乡试的刘重福接待。请教了姓氏、排行,知道詹善政行二,刘重福称他“詹二哥”。这个称呼,令人受宠若惊,也使得詹善政困惑不解,不知刘家有什么事要跟他谈,且又如此客气。
“詹二哥,你请坐一下。”刘重福起身说道,“我先去禀报家祖母。”
“是,是!少爷请!”
刘重福向两位客人点点头,往里而去。詹善政觉得事有蹊跷,便又转脸向赵司事低声直道心中的不安。
“不会有麻烦的。刘家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家,再说跟你毫无渊源,我想,一定是为了小白菜,有什么话问你。”赵司事说,“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吃饱了饭没事做,喜欢打听新闻,一定是想问问你姐夫的情形。”
这个解释很合理。詹善政便定心思索,刘老太太可能会问些什么话,怎么样回答?思前想后,大致有了一个底子,就不似刚才那样紧张了。
过不多久,刘重福从屏门后出现,詹善政起身迎接。一眼望去,影绰绰看到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丫头扶着缓缓行来,随即肃然侍立,静等刘重福引见。
“奶奶,”刘重福说,“这位就是詹二哥!”
“老太太!”詹善政喊着,恭恭敬敬地作了个大揖。
“不敢当,不敢当!詹二爷请坐。”
接着是赵司事见过刘老太太。彼此周旋了一阵,坐定下来,有片刻的沉默,刘老太太方始开口谈正事。
“詹二爷,赵司事来跟我说,葛家婆媳要回浙江,你们又不便带她回去,正好我要回湖州,不多她们两个人,所以管了这桩闲事。”
“是!是!老太太好心,也是她们婆媳的运气。我跟舍亲也很见府上的情。”
“见情倒不必。不过,这桩闲事,我恐怕管不下来。”
詹善政一听这话,不由得便转脸去看赵司事,意思是问,可是刘老太太有翻悔之意,不愿带沈媒婆与小白菜同行了?赵司事亦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不便有所表示,所以木然不答。
“詹二爷,令亲这场官司,从南到北,没有人不知道。不过,其中的曲曲折折,我也是最近才稍微清楚。如果说,光是把她们婆媳带回浙江,那倒没有怎么。麻烦的是,带回浙江,怎么样安顿她们。”刘老太太说,“救人要救彻,管闲事也要管到底。如果管不下来,半中间推了出去,弄得人家上不上,下不下,走投无路,这种闲事,就管得造孽了,倒不如一开头就不管。”
詹善政一听这话,知道有了麻烦,吸了口气,沉着地问:“不知道怎么管不下来,能不能请老太太说一说?”
“沈媒婆的媳妇,心事很重!”刘老太太说,“我是怕她在路上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在京里,老实说,如果出了这种意外,只不过觉得家宅不吉利,大不了卖掉房子搬家,别的倒也不怕。若是在路上,我孙子只有二十岁,从小娇生惯养,跟外头人没有打过交道,莫非我抛头露面去跟地保差人说好话?”
这话句句实情,詹善政与赵司事都觉得她的顾虑,是应该有的。不过,刘老太太的本意到底如何,却还不明白,倘若怕惹是非,不愿携带沈媒婆与小白菜同行,那就只有把人领回去,另想别法,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如果另有主意,只要办得到,当然应该尽力。
这样想停当了,詹善政的态度反变得非常平静,欠欠身子答说:“老太太的话,一点不错。沈媒婆跟她媳妇,不管怎么样,在我们这面是不能不管的,府上如果有难处,当然不敢勉强。如今只听吩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老太太的热心好意,我是始终感激佩服的。”
这番话通情达理,刘老太太深为满意,因为如此,觉得说话就不必过于迂回曲折——原来刘家上下都同情小白菜,而刘老太太更动了侠义心肠。她看过许多才子佳人历尽艰难终于团圆的唱本,因而有个想法。
几番打算,认为自己的想法,虽有窒碍,却不是不能克服的,所以决心着手试一试。第一步就是找詹善政见个面,主要的是看他的态度,再由他的态度窥探他姐姐的态度。如今对詹善政既然满意,那就不必再用侧面压迫的办法,不妨稍稍吐露本意。
“詹少爷,”她说,“我在想,沈媒婆的媳妇,论人品,着实不错,只为遭了这一场打击,有点万念俱灰的模样,如果不救她一救,随她消沉下去,也是件很作孽的事。你说是不是?”
“是!”詹善政很恭敬地回答,心里在想,这位老太太倒确是热心人,却不知有何可救小白菜的办法。
“詹少爷,我再说句老实话,如果断送了这个人的一生,是哪个作的孽?我想总有人一辈子良心不安吧?”
这句话绵里藏针,是对杨乃武极深的责备。詹善政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口头上依然唯唯,而神色却不似先前平静了。
刘老太太当然也看出他心里的感想,急忙又撇开一句:“这话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我们只就事论事,替她想个终身有靠的路子。詹少爷,你心目中有什么人没有?”
“一时,”詹善政很谨慎地答说,“倒想不起。”
“我冒昧,再请问一句,你们谈过她没有?”刘老太太紧接着说,“不管对她是好是坏,是可怜她还是骂她,总谈过吧?”
这是不能闪避不答的事。小白菜对杨家祸福关系如此之重,何能绝口不谈?詹善政唯有据实相告:“当然谈过的。”
“那么,对她是怎么个批评呢?是好还是坏?”
“老太太,大家都知道,她的本心不坏,不过,杨家大受她的累,也是大家知道的。”
“受累不能完全怪她,是不是呢?”
这是句公平话,詹善政不能不承认地点点头,轻声答一个字:“是!”
“我听说令姐十分贤惠,事理看得很明白,想来总不至于对她不谅解?”
这话很难回答,而且詹善政直觉地感到这话很有出入,所以仔细想了一想回答:“家姐并不恨她,不过有点怕她。”
“噢,”刘老太太很注意地问,“为什么呢?”
“老太太,你老人家请想,只为认识了她,才搞出这一场几乎家破人亡的祸事,当然就要怕她。家姐的想法也难怪——”
“令姐是怎么个想法?”刘老太太正色说道,“詹少爷,我们现在是在料理善后,总要开诚布公地谈,才能谈出一个结果来。”
一听这话,詹善政吓一跳。听口气,刘老太太是在代表小白菜向杨家提出交涉,亦像是为小白菜抱不平,有所主张。这样,说话可更得谨慎了。
于是他首先表明态度:“沈媒婆跟她媳妇,也是我们这方面想法子把她们从天牢里接出来的,安顿食宿,也凑了盘缠,如今托赵司事想法子,承蒙府上慷慨,肯带她们回浙江。要说到料理善后,像这样也算至矣尽矣了!”
“唉!詹少爷,你误会了。我说的善后,不是这个意思。”刘老太太略停一下又说,“我们话亦不要扯得太远,仍旧拉回来谈令姐对她的想法。”
“是,是!”詹善政觉得自己刚才那几句话,脚步已经站得很稳,话就比较好说了,“家姐经过这一场灾难,只希望以后平平静静过日子,不希望再有什么牵缠。所以,”他停了一下说,“套一句不大恰当的古话,对葛家的那位,是敬鬼神而远之!”
这话对刘老太太是兜头一盆冷水,将她的兴致打了一大半,不过,她也不是很容易就死心的,想一想有了个计较。
“赵先生,”她说,“我还有点事要细细交代,请你们两位在这里便饭。”
“不敢当,不敢当。”詹善政急忙说道,“改天再来叨扰。”
“不要见外!”刘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用半命令的口气说,“无论如何,在这里吃了便饭去。”
詹善政犹待辞谢,赵司事却帮着留客,“恭敬不如从命。”他说,“而况老太太还有事要说。”
于是詹善政只好留了下来。刘家很客气地开出饭来,四盘四碗,相当丰腴。等刘重福陪着吃完了饭,刘老太太派人出来,将赵司事请了进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赵司事方始回到客厅,向詹善政使个眼色,相偕告辞。
一出刘家的大门,满腹狐疑的詹善政,可真忍不住了,急急问说:“老赵,是怎么回事?刘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
“话很多,也是一片热心!我们回会馆去谈。”
回到仁钱会馆,有刚刚到京投奔会馆的同乡,需要安顿,好半天才得脱身,来跟詹善政重拾话题。
“刘老太太很热心,她的那番意思倒不可辜负。不过,也全靠我们站在旁边的人,疏通排解,事情才会成功——”
“老赵,”纳了半天闷的詹善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先说明了,再发议论行不行?”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来龙去脉之间,先要弄清楚,话才容易听得进去。你说是不是呢?”
一个心急,一个偏要绕着弯子说话,詹善政无可奈何了!转念一想,多的工夫也等了,不在乎这片刻。
于是,定定心,把他说的那几句,回想了一遍,觉得也不全是不说亦无关系的疯话。
“我懂了,你是说刘老太太是一片热心,即使她有什么不合道理的话,亦不可当她是恶意?”
“对,对!善政兄,你懂得这个道理,我的话也好说了。刘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拿你们两个人仍旧在一起——”
“慢点,老赵,”詹善政抢着先问,“哪两个人?”
“你先不要急!耐心听我说完,刘老太太筹划得很周到。”赵司事从从容容地说,“是哪两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不过,刘老太太的办法,你并不知道,听我说完再商量,如何?”
“好!请说。”
“刘老太太也知道,小白菜要想进杨家的门,是件办不到的事。而令姐人很贤惠,也不见得对小白菜绝无容忍的余地。如今要想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让你姐夫弄一房外室,将来可分可合,比较不大有拘束。”
“外室!”詹善政说,“这个主意,谁也没有想到过,不知道行不行?”
“只要令姐肯稍微让步,事情就成功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老赵,你倒想,弄一房外室,要有力量。舍亲经过这场官司,几乎倾家荡产,衣食都难,哪里还谈得到置一房外室?”
“这一层,刘老太太当然会想到,也就是在这一层上头有了办法,才来跟你商量。不然,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这不是很明白的事?”
“好!你倒说,是什么办法?”
“办法有两个。不过两个办法大同小异,只看令亲的意思!”
刘老太太的安排,很简单,也很切实,她是打算在湖州拨二所小屋,二十亩田给小白菜,让她能够靠收租度日,同时也就成了杨乃武的外室。余杭到湖州,一水可通,往来亦便,杨乃武尽不妨两地分住。这是一个办法。
另一个办法,纯粹是为杨乃武着想。刘老太太知道他很能干,能中举人,笔下当然不坏。刘知府到云南上任,正在延揽幕友,如果杨乃武有意作一次远游,现成的机会,在等着他做决定。至于小白菜那方面,仍旧照原议办理,此即所谓“大同小异”。
詹善政一听这话,精神一振,只为这个安排的本身,哪怕是出在别人身上,也是件令人感兴趣的事。
世上有这种侠义的行为,且出之于一位老太太,不能不说是一件新闻。
可是,他亦不免怀疑,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刘老太太跟小白菜是刚刚认识,对舍亲更是一面没有见过,”他问,“何以如此慷慨?”
“这就很难说了。”赵司事答说,“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做好事,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不然!这不是普通施药、施棉衣那种好事,如果一时高兴,事后心疼而又说不出口,彼此弄得尴里尴尬,就不妙了!”
“这一点,”赵司事很有把握地说,“是因为你不了解刘老太太才这么说。这位老太太与众不同,早年居孀,亲戚欺侮孤儿寡妇的很多,都靠她一手撑持,才有今天这份人家。所以刘老太太的话,在她府上不但说一不二,而且阅历经验,不下于精明的男人家,决不会一时高兴,随便许下心愿,而事后翻悔的。”
这番说明,将詹善政的疑虑一扫而空,这才可以进一步去想,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份好意。
“我想,”赵司事还有话补充,“令亲如果没有什么事,到云南去一趟,倒也不错。”
提到云南,江浙人心里就会想起“云贵半片天”这句俗话,感觉之中如唐僧取经那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因此詹善政直觉地说:“那么远,舍亲一定不肯去的。”
“那就不谈了,只谈第一个办法。换了我,这样的好意不愿接受,未免太傻!”
“等我回去告诉了舍亲,看他怎么说法。”
“我看,倒是要你向令姐疏通一下。”赵司事紧接着说,“我们平心静气来看,你以为这样子安排,是不是一件好事?”
詹善政仔细想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感觉,方始答说:“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就应该促成。”
“是!”詹善政说,“我怕家姐有意见。总而言之,此事成功与否,我不敢说,我尽力去办。”
“好!那么什么时候听回音?”赵司事提醒他说,“刘老太太马上就要动身了。”
“这是一桩难事!”詹善政坦率回答,“请你倒想一想,这件事关系很重,而且有许多纠葛在内,一两天之中,恐怕决定不下来。”
这也是实情。不过,在赵司事,无非受人之托,对事情的本身,既不关心,更不热心,他只要把话说到,有了答复就可以交差。因此,这样要求:“无论如何,请你今天就跟令亲谈一谈,他是怎么一个说法,明天一早请你给我一个回音,我转告了刘老太太,就没有我的事了。”
“那容易!”詹善政了解了他的想法,就好回答了,“请你跟刘老太太说,多谢她的盛情,不过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好在舍亲也快回去了,到了家再谈好不好?”
“是的,我把你的话照转。不过,人家是希望知道令亲的意思,所以最好你还是问一问。我等你到明天中午,如果令亲跟你的话一样,那就不必劳驾了,我拿刚才你说的话,转告刘老太太。倘或令亲另有说法,譬如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做,那就索性回绝了她,省得人家牵肠挂肚!”
“是,是!那是一定的。根本办不到的事,说到了家再谈,这样拖着一条尾巴,那不是有意作弄人家?
这种事怎么好做!”
两人的谈话到此告一结束,但心境自然大不相同。赵司事立刻就把这件事丢开了,而詹善政却大伤脑筋。他首先要估量的是,刘老太太的这番好意,有没有接受的可能。如果无此可能,倒也好办,一口回绝人家,连杨乃武面前都不必提起。
麻烦是怎么样去想,都觉得这件事绝非连谈都不能谈的。然而要谈之前,先得估量后果。从好的方面去看,就如刘老太太所想象的那样,不但小白菜的感情与生活,都有了归宿,杨乃武亦不必再内疚以及对小白菜念念不忘,身心安定下来,对他后半辈子重新创业,是大有帮助的。从坏的方面去想,这一来很可能会引起他姐姐的伤心与不安,夫妇感情破裂,这破而复原的一家,霎时间又成了覆巢了!
意会到此,詹善政把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了,关键是在他姐姐身上,如果不得她的同意,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不必先跟杨乃武去谈。打定主意,声色不动地回到客栈,静静地等待机会。
第二天早晨,机会来了。杨乃武因为两股刑伤,有个同住在客栈中的热心人,介绍一个伤科,本来约定这天上午来出诊的,只为那伤科,突然患了感冒,怕风不肯出门,特来通知。詹善政便建议,请那位热心人陪着杨乃武,上门求教。这一下,他跟他姐姐就能密谈了。
开口之前,詹善政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为了防备可能引起的误会,他必须将这件事看成不切实际的妄想,当做一个笑话闲谈。这样,如果姐姐的态度不妙,立刻就可以撤退,不至于伤感情。倘若反应不如想象中那样的严重,则看情形逐渐往深处去试探。这样步步为营的做法,则成固欣然,不成亦无害。
“唉!”他故意用感叹开头,脸上挂着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世界上真有些热心得莫名其妙的人!”
杨太太不知道他何以有这样的话,只知道他这两天为了安排沈媒婆和小白菜的南归,常跟仁钱会馆的赵司事有来往,“这个热心得莫名其妙的人,是不是指赵司事?”她问。
“赵司事倒也是热心人,不过,说话、做事都很合道理的。”
“怎么?还有热心得不合道理的?你是说哪一个?”
“那位刘老太太,特为请赵司事把我邀了去,请我吃了一顿饭,自己也没有说什么话。当时我就奇怪,猜不透她是何用意。后来才知道,大概她是不好意思跟我说。”
“噢!”杨太太开始注意了,“我们倒跟刘家不认识,毫无瓜葛,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是不是为了沈媒婆,谈到贴补盘缠的事?”
“不是!刘家决不在乎此。姐姐,”詹善政说,“跟你猜想的正好相反。不过,我也不大相信,说不定是一时高兴,说了好玩的。”
“到底是什么事?”
“不必谈它了!”詹善政故意宕开,“荒唐之至,不值一谈。”
杨太太不作声,不过睫毛眨得很厉害,见得她是在用心思索。詹善政对他姐姐的性情,知之甚深,她当然会想到,两家素昧平生,毫无瓜葛,如今唯一所生的关系,是由沈媒婆与小白菜而来的,若说有何看来荒唐之事,自必与小白菜有关。
想到小白菜怎样,这个反应就是他必须确实看清楚的。倘或出现了怒容,或者冷笑,自己把小白菜的名字提出来,那就表示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得赶紧收科,否则,多少还有谈下去的可能。
因此,他装着起身倒茶喝,视线却不断地扫瞄着杨太太。她很沉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嘴唇闭得很紧,双眉微微皱着。这是想得很深很远的样子。
那就不免令人奇怪了!刘老太太所说的话,她还一无所知,亦就还不到应该这样深切考虑的时候,然而,她在想的是什么呢?
终于,杨太太想完开口了,“是不是刘老太太想管什么闲事?”她问。
这就表示她已想到了小白菜,而且也大致猜到了刘老太太的本意。詹善政直觉地认为不宜正面作答,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这种有钱人家的老太太,闲来没事,不怕麻烦的情形,我看得多。”
是这样通达的态度,詹善政比较放心了,便将刘老太太托赵司事转达的一片好意,不蔓不枝地说给他姐姐听。
杨太太听得很仔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竟不容易看出她内心的想法。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并未感到愤怒,至少不是生气的样子。
听完,杨太太没有说话,詹善政倒有些不安了,因而又加一句:“姐姐,你想这是不是笑话?”
“不!”她说,“你不能当它笑话看。”
这表示她将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可是,她究竟是何态度,仍旧看不出来,所以詹善政不能不保持沉默。
“你跟你姐夫谈过没有?”
“没有!”詹善政故意这样说,“我为什么要跟他去谈?”
杨太太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又问:“刘老太太的好意到底是为谁呢?为她呢,还是为我们?”
所谓“她”当然是指小白菜。詹善政觉得他姐姐此问,大有深意,仿佛在说,如果是为了杨家,希望杨乃武身心俱泰,重新做人,图个后半辈子的好结局,那么,这番好意倒也不妨接受。
想是这样想,但却不敢相信自己想得不错,因为判断倘或错误,关系不浅。可是,他亦不愿说,刘老太太的好意,只是为了小白菜而发。因为这一来,便等于无形中表示应该拒绝刘老太太的好意,似乎也不是聪明的做法。
“你说呢?”杨太太催问着,“你是跟那位老太太见过面的,总看得出她的意思吧?”
“我看,”詹善政故意闪避,“也不是为她,也不是为我们,是那位老太太为她自己。”
“为她自己?”杨太太诧异,“于她有什么好处?”
“就是你说的,有钱人家的老太太,闲工夫多,喜欢管管闲事,我看,目的是在消遣。管成功了,跟人说起来,也是件很值得夸口的事。”
“这,”杨太太笑了一下,“你也看得太特别了。”接着又正一正脸色问,“当时你跟赵司事怎么说呢?”
詹善政见事有转机,便不肯全说实话,只这样回答:“我说今天中午给他回话。”
“这回话很难。”杨太太说,“不管怎么样,人家总是一番好意。不过,领不领她的情,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姐姐,”詹善政很谨慎地问,“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我是说,这件事要好好商量,才能给他们确实回话。”
是这样的反应,颇出詹善政的意外,因而不免发生疑问:看样子居然有接受刘老太太好意的意思,那是出于什么原因?
“弟弟,我想你应该去问问清楚,刘老太太打算这么做法,是她自己心里这么在想呢,还是都谈好了?”
“跟谁谈好了?”
“咦!”杨太太仿佛觉得他这一问很奇怪,“做这样一件大事,不要跟她家里先谈好吗?”
“这不要问的。”詹善政答说,“刘老太太是他们一家之主,她说了就算数!这是我看得出来的。”
“还有,她本人呢?”
这话说得詹善政一愣。在他的想象中,刘老太太当然问过小白菜本人,这又何消说得?
“你没有问一问刘老太太,她本人是怎么个意思?”
“没有。”詹善政迟疑地答说,“我想,这是用不着问的。”
“不然,弟弟,你不懂女人的心理。”杨太太说,“这件事一定先要弄清楚她本人的意思。到底她是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之中,还有好几种分别。”
“姐姐,”詹善政很机警地,又变成相当谨慎的态度,“我因为觉得这件事是个笑话,所以没有去多想。不知道小白菜是何想法,想来总是愿意的。”
“愿意也有各种各样的愿意。一种是心甘情愿,一种是碍于情面。情形不同的。”
“你说,是碍于刘老太太的情面,勉强答应的?”
“也可能是这样子。”杨太太说,“倘或如此,就不必勉强,不然将来没有好结果。”
詹善政听得这话,了解了他姐姐的想法,如果小白菜真心愿意做杨家的人,她亦不会反对。这倒真是宽宏大量了!怪不得人人赞她贤惠。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懂。”
“那么,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呢?”
“不错!”詹善政将杨太太的话,细想了一下,“如果碍于刘老太太的情面,勉强答应,住是住在一起了,将来彼此意见不合,势必不和,那不是要闹笑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而且有些懊悔,自己是失言了。
杨太太当然听得出来,“你是说,将来不会有这样的事?”她问。
这是没法抵赖的事,詹善政只好这样答说:“我想将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猜想的事,要确确实实弄清楚。你要知道,一个人经过这么一场大波折,性命都险乎送掉,心里的想法,一定跟别人不同,你不能拿她从前的样子去想她。”
这话说得深奥了一些,詹善政无法完全了解,不过,也不必去多问,只说:“姐姐,你只说,我怎么跟赵司事去回话?”
“今天中午总来不及了。”杨太太想了一下说,“你去跟他说,黄昏辰光给他确实回答。”
“好!”詹善政问,“姐姐,你是觉得这件事可以做?”
“现在还不敢说,看起来像是一桩好事。不过,一定要有把握,我才肯去做。”杨太太看一看自鸣钟说,“十点都过了,你去看赵司事吧。”
等詹善政一走,杨太太关紧了房门,通前彻后地细想这件意外之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杨乃武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在廊上纳鞋的沈妈,迎上去搀扶。杨太太便问一声:
“怎么样?”
“给我按摩了好一阵,又给了三天的药。”杨乃武答说,“药要连服两个月才会好。”
“这倒有点麻烦,我们快要走了,大夫能不能给两个月的药呢?”
“这话我也问了。大夫说:药有变化,要看了才能配方,没法子一给两个月。”杨乃武又说,“其实也无所谓。上海五方杂处,多的是名医,到了上海就不要紧了。”
杨太太不响。一眼瞥见沈妈,支使她去买丝线,指定在大栅栏的一家绒线店,估计一来一往得要一个钟头,尽够与丈夫谈小白菜的事了。
“我在想,”她远兜远转,闲闲提起,“你将来长住上海,一个人起居饮食,没有个体己的人照料,也很不妥当。”
“一时不便也无所谓。”
“不是一时不便。”杨太太摇摇头。
杨乃武诧异,“怎么不是一时不便?”他问,“等你来了,不就好了吗?”
原来谈妥了的,杨乃武到了上海就不走了;杨太太回余杭,变卖产业,料理完毕,举家迁到上海。可是,杨太太却变了主意。
“我想还是我守着老家的好。上海举目无亲,光靠那位侯先生是靠不住的事。”
“不!”杨乃武雄心勃勃,颇有自信,“侯先生靠不住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没有一直靠他的心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只要侯先生替我在上海介绍几个朋友,我自然有一套自立的办法。”
“那是打天下,总要没有拖累才好。拖着一个家,凡事缚手缚脚,有本事也耍不开。倒不如我守着老家,不用你操心,岂不是可进可退,稳稳当当的打算?”
杨乃武不能不承认妻子的打算,确有道理,不过他也奇怪,这一层道理,何以早未想到?
“现在唯一的难处,就是你要有个人在上海照料。你心目中有没有人呢?”
妻子说到这样的话,便是容许纳妾的表示,杨乃武断然决然地答说:“没有!”
“那么,我替你找一个?”
“不必,不必!”杨乃武连连摇手,“你千万不要多事。”
“不是我喜欢多事,实在是非这样子不可。不然,你一个人,行动又不便,住在上海,我实在不放心。”
杨乃武想了下说:“那也容易,我们家佣人还有两个,挑一个跟我住在上海好了。”
两个男佣人都很老实。可是在满眼繁华,善于欺生的上海,老实的陌生人,处处吃亏,杨太太不能同意。
“那两个人,哪个也不行,到了上海,只怕反要你照应他!”
谈到这里,杨乃武认为不必再争论了!因为他已充分了解妻子的意思:第一,不愿全家迁到上海;第二,为他置妾,照料起居。这在她看,是一件事,而在自己看是两件事,用不着摆在一起谈。
打定了主意,直抒自己的看法,“你不必管那么多!你的打算,我也赞成,你就住在余杭,让我一个人到上海去打天下。”他说,“至于在上海的生活起居,总好想法子的。我到底还不至于断手断脚,寸步难行!”
话说到这样,做妻子的觉得既歉疚,又欣慰,不过杨太太是很有定见的人,并不以为就此可以不谈。
不过她也知道,再要谈就不能旁敲侧击了!要开门见山地问,让他无法闪避。
“我实在不懂,”她说,“我想替你弄个人,你为什么不愿意?”
“还不是为了想家庭和睦。”
这是冠冕堂皇的话,杨太太不能满意,便又驳问他:“如果是你想而我不肯,那样家庭才会不和睦;
现在是我的主意,你何必要有这层顾虑?莫非,你心目中有人?”
最后这句话,让杨乃武吃一惊!他以为她是有所指而言的,这个误会,不能不解释。可是,又从哪里解释起?
因此之故,一张脸涨得发红,而越是如此,越使杨太太怀疑。夫妻间本来谈得好好的,一下子都为疑云笼罩,好像浓雾中对面不相识,而且有迷失方向的恐惧了。
到此地步,若要消除疑云,除非刮一场大风。杨太太觉得事情到了非明说不可的时候了。至于说明以后,会有何后果,是另一回事。
“有件事,只怕你还不知道。现在有件意外的,”她考虑了一下,选定了两个字,“喜事!”
“意外的喜事?”杨乃武很注意地问,“是啥好消息?”
“善政跟刘老太太见过面了。”杨太太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声音,“她倒真是热心人,愿意拨几亩田,一所住屋,安置小白菜,让你有空的时候去住。”
这话在杨乃武听来,没头没脑,简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方始会过意来。“我不懂!”他说,“怎么叫让我有空的时候去住?”
“那还不容易明白?无非让小白菜仍旧可以跟你在一起。”
“荒唐!”杨乃武脱口而答。
“荒唐倒也不见得。”杨太太颇有反感,因为杨乃武这样说法,显得有些作假——无论如何刘老太太是好意,何得斥之为荒唐。
杨乃武自己也觉察到了,措辞不当,因而加以解释,“我不是骂人家,只觉得这件事情很荒唐。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事。”
“事情也不能算荒唐,你本就有这个意思,如今有这样现成省事的机会——”
“太太,太太!”杨乃武有些情急了,大声打断,“这件事,你不要再往下说了,再说,会伤我们患难夫妻的感情。”
这样的表示,杨太太当然深为满意,不过,她很聪明,决不会有丝毫得意的神色摆在脸上,相反地,特意微露怅惘之情,仿佛一片好心,未能为人接受似的神情。
不久,詹善政回来了,姐弟俩找个机会悄悄交谈,他告诉她说,跟赵司事见着了面,对方又不忙着讨回音了,因为回南之期,为了刘家的孙少爷,在国子监不知有些什么手续要办,延迟十天,赵司事认为在杨家这方面尽不妨从容考虑。
“不必考虑了。”杨太太说,“我跟你姐夫谈过,劝他接受,他一定不肯,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在詹善政多少有意外之感,“姐姐,”他问,“姐夫怎么说?”
“他甚至不容我把话说完。他说,我再谈这件事,会伤我们患难夫妻的感情。”
这是非常透彻的表示,詹善政的感觉是七分的欣慰,三分怅惘——欣慰是为胞姐,怅惘是为小白菜。
“好!”他说,“我下午就去回绝了他。”
“话要说得婉转些。”杨太太说,“不管怎么说,人家刘老太太总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
“弟弟,”杨太太又说,“我在想,像刘老太太这样热心肠的人,实在少见。我很想见她一见,一则是当面道个谢,再则,说句私心话,将来万一有事要人帮忙,总多一条路子在那里。你说是不是呢?”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碍着沈媒婆在那里,恐怕不便。”
杨太太懂他的意思,不是碍着沈媒婆,是碍着小白菜。想想也是,便不再作声了。
“噢,姐姐,还有件事,”詹善政说,“我在路上遇见侯勋,他说上海的信已经来了,欢迎姐夫去帮忙,办他们的那张画报。侯勋本人也快要回去了,他问姐夫是跟他一起走,还是我们自己走,到上海再会面。”
“那要问你姐夫。”杨太太说,“最好请那位侯先生当面来谈一谈。”
“他本来也要来的,不过先顺便告诉我一声。”
于是姐弟俩回到屋里打算将侯勋的话,告诉杨乃武。两人的脚步都不重,而杨乃武却不知道想什么想出了神,以至竟不知有人入屋,直到詹善政招呼,方始一惊而起。
“路上遇见侯勋——”詹善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噢,噢!”杨乃武神思不属地答应着,等詹善政讲完侯勋的意见,他却久久没有表示。
“姐夫,”詹善政催问,“你是愿意跟侯先生一起走呢,还是我们单独走?都听你的!”
“一切都随你。”杨太太接口,“我们都无所谓。”
“噢,”杨乃武问,“你们看呢?”
杨太太姐弟相顾愕然,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一切都听他决定,何以还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啊!”杨乃武突然省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又说道,“我想跟侯先生一起走比较好,起码到上海有他带路,一切方便。善政请你去走一趟,看侯先生有空没有,请过来好好谈一谈。”
于是,午饭以后,詹善政又去访侯勋,很快地陪了他一起回来,跟杨乃武谈得很圆满。侯勋表示,杨乃武一个人住在上海,生活不致会有不便,因为申报馆的待遇很优厚,职位较高的,可以单独住一幢房子,起码有两个佣仆照料起居。如果杨乃武觉得行动不便,不必到馆,有事在家做亦无不可。
“这不很好?”杨乃武向他妻子笑着说,“不必你再操心了。”
杨太太自然也很欣慰,腼颜向侯勋说道:“一切都要请侯先生费心,真是全家感激。”
“言重,言重!杨大嫂请放心好了,杨大哥是我们礼聘了去的,决不敢怠慢。”
“就怕我无以报称。”杨乃武忽生感慨,“百劫余生,只要能让我清清静静过日子,于愿已足,何敢奢求?”
“杨大哥,你千万不可消沉。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话正就是为你说的。”
“老兄太恭维我了!”杨乃武笑道,“我能担当什么大任?”
“不然!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操笔政就是立言,亦是不朽之业。”
“‘立言’二字不敢当!不过,”杨乃武神色严肃中带着悲愤,“人情险巇,官场黑暗,我总算亲历过了,将来倒可以写点出来,聊当暮鼓晨钟。”
“就是这话!报馆所鉴于杨大哥的,也正是这一点。”侯勋又说,“至于刻画形容杨大哥本身的劫难,如果自己不愿动笔,不妨口述,我来执文字之役。”
这一点是侯勋道出了本意,想以杨乃武和小白菜这个题材,编为戏剧。这件事,他早就表示过,须等到了上海再研究,此时仍然维持原来的说法。
“杨大哥既然愿意跟我一起走,行装可以开始整理了。”侯勋又说,“我大约还有十天的逗留,今天我就托人去问船期,至迟后天有回音。”
“好!”杨乃武答说,“我们就作十天以后动身的打算。”
等侯勋告辞以后,杨乃武又陷入沉思之中。每当杨太太有话问他时,他总是闻声而惊,仿佛有什么不便跟她公开的心事,深怕被窥破似的。
这就使得杨太太不能不怀疑了!
不过,杨太太决不会操切从事,她觉得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存着成见,无中生有瞎疑心。庸人自扰的事,是决不肯做的。因此,她声色不动,非常小心地在观察。
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詹善政跟侯勋将一起回上海的细节都商量好了。船票由侯勋代购,到上海之后如何安顿,亦不劳杨家费心,他们现在所要做的一件事是,八天之后到达天津,因为太古公司的轮船,是这天进大沽口。
这是很顺利的一件事,詹善政兴冲冲地回来,细说了经过。杨太太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杨乃武口头上表示很满意,而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关心其事。
杨太太不但看出丈夫神情异样,而且也看出弟弟与她有同感。这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疑神疑鬼,丈夫确有心思,决不可漠视。
于是,等杨乃武在院子里闲步消食时,她向詹善政低声说道:“你有没有看出来,你姐夫的神气不大对?”
詹善政很快地向外看了一眼,急促地说:“我早就想问你了,从昨天我回来那时起,神气就不对了。”
昨日詹善政回来时,正是她跟丈夫谈过小白菜之后,然而神情有异,是何缘故?心事重重,关注何事?
亦就可想而知。从詹善政的话中,她已获得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
“别让他听见。”詹善政摇摇手,“回头到我那里去谈。”
詹善政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等杨乃武上了床,她说要跟弟弟去商量回南之事,避开丈夫,去谈丈夫的心事。
“他的心事跟我谈过,想跟小白菜见一面。”
“原来早就跟你谈过。”杨太太颇感意外,同时也对弟弟颇感不满,“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说了惹是非!我为什么要多嘴?现在纸包不住火,我不能不说了!姐姐,若说他还想跟小白菜在一起,倒不见得,姐夫到底不是脑筋糊涂、分不出事情轻重的人!这只要看他对你说的那句话,唯恐伤了患难夫妻的感情,就可以想到他的本心。不过,他有许多话要跟小白菜说一说,问一问,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倒不如索性让他们见个面,话说清楚了,心里的疙瘩也就消除了,雨过天晴,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段孽缘,反倒能让姐夫振作起来,重新做人。”
这一口气讲下来的一大段话,说服的力量很大,杨太太终于同意了。
如何安排他们见面,当然是詹善政的事,但要看杨太太的意思,詹善政觉得不宜乱出主意。
细想起来,这件事要顾虑的地方很多,联络也不见得容易。首先要决定的一点,对杨乃武如何说法?
坦率相告,还是作为詹善政私下的安排?
“话说得太直了,恐怕姐夫为了避嫌疑,不敢答应。姐姐,这件事只看你是不是完全信任姐夫。如果不信任,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这几句说得很直率,但也很透彻,杨太太毫不考虑地答说:“我怎么不信任他?”
“既然你信任,就不必说破,只当作我瞒着你,私下安排的好了。”
“好!我也赞成这么做。”杨太太又问,“第二,小白菜那里怎么联络?我想,她婆婆与刘老太太那里是瞒不住的。”
“要瞒也可以瞒得住,只看要不要瞒。”
“能瞒最好瞒住,人多口杂,乱出些主意,而且会跟在她左右。他们要想说的话没法说,反倒生出些枝节来。”
“这话不错,还是瞒住她们的好。”
“怎样瞒法呢?”
“有办法。”詹善政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沈妈!”
“对啊!我倒忘记这个人了。”杨太太说,“我明天叫她先到刘家去一趟,作为去探望她的干姐姐,得便就先悄悄告诉了小白菜。”
“不!慢一点,先要把他们会面的地方找好。”
这又是一个难题。杨太太想不出什么地方合适,詹善政却是胸有成竹,已想到了一个地方,不过行不行,却无把握。
“有个地方,”詹善政说,“仁钱会馆的空屋很多,而且都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隔开的,我想跟赵司事商量一下,临时借他的地方用一用,由边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甚好。”
“不见得!会馆里那么多人,得知消息,来看热闹,他们什么话都不用谈了。”
“这,姐姐你可以放心。我跟赵司事一见如故,交情很不错,请他保守秘密,他一定肯的。”
“好吧!你明天就先跟赵司事去联络了再说。”
有了这个结论,这晚上的谈话,告一段落。第二天上午,詹善政起身,刚刚在洗脸,杨太太却又来了。
“我昨天想了一夜,”她说,“我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詹善政一愣,心想,怎么又变了卦?“姐姐!”他的话说得很直,“我看这件事不如作罢!你既然不放心他们,就不必多事了。”
“不是!你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要听听他们心里的话,果然难舍难分,我就成全了他们。”
这使得詹善政更感意外,正色劝说:“姐姐,你要好好想一想!”
杨太太的想法是,她为丈夫费尽心血,对小白菜实在谈不上什么恶感。如果他们俩真是难舍难分,非得在一起过日子不可,她愿意接纳刘老太太的好意,成全他们的好事。
“这是为什么呢?”詹善政想不出姐姐改变态度的原因,“你是怎么想来的?”
“无非为你姐夫!”杨太太说,“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好比修行一样,快要功德圆满的时候,忽而松手,就会前功尽弃,太犯不着了。”
这就是说,她对丈夫一直都很好,唯有最后这件事,近乎自私,则以前对丈夫的种种好处,似乎都消折了。她这样做法,当然会在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可是只务虚名,不顾实际,是不是聪明的办法?
詹善政并不反对她的想法,不过他觉得有义务提醒至亲骨肉。“姐姐,”他说,“亲戚朋友称赞你贤惠,我亦有面子。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对人家看不顺眼,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懊悔做错了事,可就晚了。”
“不会的!”杨太太说,“我想过,人心是肉做的,我这样子对待他们,他们一定也会敬重我,决不会故意让我受气。”
“这也不一定,万一给你气受,你怎么样?”
“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决不悔!”
“这就没话说了。”詹善政点点头,“好的!等我来安排。”
安排在仁钱会馆见面这件事,接洽的结果,非常圆满。会馆中有一个偏在东北的院落,自成门户,进出可以不由大门,这个院落,专供家乡的达官,进京公干时暂住,平日关闭不用。现在借用个半天,自无不可。同时,赵司事亦接纳了詹善政的要求,对杨乃武、小白菜秘密相晤这件事,决不泄露。
“那地方我也看了。一个四合院子,两面有门,西面的门一关断,跟会馆就不通了。东面的门开出去是个偏僻的小胡同,进出不怕有人看见。”
“好!”杨太太说,“现在用得着沈妈了。”
“慢慢!”詹善政说,“我想与其找机会预先约好,不如想个法子直接把沈媒婆、小白菜约出来,然后耍个花枪,拿沈媒婆调开,小白菜送到会馆,岂不省事?”
“能这样当然最好,不过这个法子不好想!”
“总想得出来的。”詹善政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欣然说道,“容易得很!只说袁大老爷那里还有手续未了,叫沈妈到刘家去一趟,将沈媒婆、小白菜约了出来,这样就一定可以瞒过刘老太太了。”
“约出来以后呢?怎么样拿她们婆媳调开?”
“到时候再说,总有办法的。”詹善政说,“现在要定个日子。”
这实在是急不得的一件事,因为安排这样一个约会,就像编织花样精巧的网络那样,要按部就班,一点都错不得,否则就会节外生枝,搞得一团糟。同时又在丝毫不动声色的情况下进行,谋定后动,动必有成,更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因此,杨太太说:“这件事我帮不上你的忙,都交给你了,我听你的信息,你要怎样就怎样。”
“好!”詹善政说,“我马上就去办,怎么一个情形,我随时会告诉你。”
等杨太太走了,詹善政好好思索了一会儿,自己有两个帮手可找,一个是沈妈,一个是赵司事。就眼前来说,要找的是赵司事。
这一次是要重重拜托他,而且事情要从长计议,所以詹善政先写张条子,派客栈伙计送到仁钱会馆,约赵司事在陕西巷一家广东馆子吃晚饭,说明有“要事奉恳,务必赏光”;同时关照客栈伙计,要等回信。
回信是“准时奉扰”。约的是六点钟,詹善政五点钟就出发了。陕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销金窝。华灯初上,正是纸醉金迷方兴未艾之时,笙歌嗷嘈,人语喧哗,这里实在不是谈正经事的地方,心里倒不免懊悔,但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在约定的那家馆子坐等。
不一会儿,赵司事匆匆而至。跑堂的伺候了茶水与毛巾,随即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份菜单,一副笔砚,另外有一叠三寸宽,五寸长的笺纸。
“你老是先点菜,还是先叫条子?”跑堂哈着腰问。
“先点菜吧!”赵司事说。
点过菜,就得写局票子。赵司事执笔在手,看着詹善政,意思是等他报名字。
“我没有什么熟人,而且——”
赵司事会意了,“你先把菜关照下去。”他遣去了跑堂,问詹善政,“你要谈要紧事,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地方?”
“我一时想不起有什么馆子,”詹善政笑道,“记得经过这里,有这么一家广东馆子,就约了在这里。其实也无所谓,你有相好,尽管叫来。”
“那就索性等一下,等谈完了再说。”
于是叫局之事暂且搁下,等菜上齐了,跑堂的放下门帘,詹善政方始谈到正事。
“赵兄,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想把小白菜约出来,又要避开她婆婆,你看有什么办法?”
“这,法子很多。”赵司事先反问,“你总有打算吧?”
“我想冒用袁大老爷的名字——”
“袁来保?”赵司事打断他的话,“他回去了。”
“回去不要紧,不过冒个名而已。等把她约出来以后,再跟她说明白,也不要紧。”
“其实用不着这么费事!只要我去一趟,要她们婆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赵司事有这样的把握,詹善政自然大为高兴,替他斟满一杯酒,笑嘻嘻地说:“老赵,那就郑重拜托了!不过——”
“你不要忙!”赵司事抢着说,“其中的道理,我当然会告诉你。”
他慢条斯理地一面喝酒,一面告诉詹善政,说葛品莲埋葬在会馆的义冢以后,小白菜尚未去上过坟,就用这个理由招邀,绝无不从之理。
一提到这点,詹善政脑中很快地浮起记忆——小寡妇上新坟,在江南也是一景,清明前后,绿野青山处处可以发现一身缟素的年轻寡妇,在一抔黄土面前,焚着纸钱,哀哀痛哭。这种用“梨花带雨”来形容的凄艳,确能动人心魄,常是不期而然地会寄予关怀。年纪轻轻,成了孤鸾寡鹄,一生的日子正长,怎么打发得完?若是正在求偶的男子,更易逗起绮思,一颗心热辣辣地,别有一番滋味。
詹善政的妻子,未过门就因暴疾去世,接着因为杨乃武这件冤狱,为至亲奔走营救,没有心思也没有工夫去想到早应成家。因此,此刻一想到小白菜上新坟的光景,心头不免有异样之感,等他定定神重新注意到赵司事所说的话时,已经漏了一大段了。
“我们就这么办,”赵司事问,“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茫然不知,他只知道从话中去想,赵司事已经定了一个办法,而自己没有听见。倘若追问,会引起人家的诧异: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就这迟疑之际,已使得赵司事困惑了。詹善政有些慌张,不由得连声答道:“好,好!就这样!”话一出口,自己警觉,得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样能让赵司事把他所说的办法,再讲一遍。
赵司事当然不会猜得到他的心事,自己去掀开门帘,将跑堂的喊了进来,准备“叫条子”。
“你没有熟人,我保荐一个,如何?”赵司事提笔在手,向詹善政问说。
詹善政的脑中,还残余着小白菜的倩影,根本就没有召妓的兴趣,但有求于人,不能不凑人的兴,所以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赵司事挥笔写了两张局票,交给跑堂,同时吩咐,再添一斤“南酒”。
这是一个机会。詹善政心想,此时不问,回头姑娘一来,就问不成了。这样想着,便很谨慎地问:“老赵,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是不是很妥当?不妨再研究一下。”
原意是想他把他说过的办法再讲一遍,不道赵司事反问一句:“你说怎么不妥当?”
一次尝试不成,不能再作第二次尝试。詹善政此时想得了一个补救的法子:破功夫不着,明天起个早赶到仁钱会馆,只说头一天酒喝得多了,所谈的正事已记忆不清,要求赵司事再说一遍,不就完全弄清楚了。
想到这里,愁怀一宽,等叫来的姑娘一到,逢场作戏,放浪形骸,很有了些酒意,回到客栈,闷头大睡。
第二天红日满窗,方始醒来,回想昨夜的一切,居然记得应该及早去访赵司事这件事。伸头看一看钟,已快九点,不觉一惊,赶紧起身。
漱洗刚罢,杨太太来了:“我来过两回了。”她说,“昨天怎么喝那么多酒?”
“赵司事兴致好,不能不陪陪他。”
“你们谈得怎么样?”
“很好啊!”詹善政答说,“葛小大埋在义冢地之后,小白菜还没有去上过新坟,赵司事说,可以用这个理由,把她邀出来。”
“这倒也对!那么,”杨太太说,“要定个日子啰。”
“是啊!今天还要跟他碰头,等我回来再说。”
杨太太有些困惑,话好像不大接得上头。哪一天邀小白菜出来,应该看自己这面准备的情形而定,与赵司事的关系不大,何必再跟他联络以后,方才定夺。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得快去了。”
詹善政不容姐姐再问,匆匆而去。一到仁钱会馆,才知道赵司事已到刘家去了。心里不由得着急,显然的,他到刘家,就是替自己这面去接头,而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赵司事在那里谈好了,自己这方面却毫无准备,两下脱节,岂不荒唐。
因此,他必得在那里坐守。直到中午,方见赵司事回来,随即迎上去说:“老赵,昨天我酒喝得多了。
谈的那件事,竟有点记不太清楚,真正是笑话!”
赵司事一愣,“不说得明明白白的吗?”他说,“今天一早我先去一趟,告诉她要上坟,看她定在哪一天,我再回来告诉你。”
“是,是!”詹善政敲敲额角,装作完全想起来的神气,“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定在哪一天?”
“现在谈不到了!”赵司事说,“事情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的!小白菜此刻在大悲庵。”
“怎么?”詹善政问,“怎么到了尼姑庵里了呢?莫非做了尼姑?”
“那倒还没有!不过已不肯回刘家了。”
“那,那是怎么回事?跟刘家发生了什么冲突?”
“不是,不是!说起来也是碰巧了。”赵司事说,“等我先大略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如何挽救?”
原来大悲庵离刘家不远,只隔着两条胡同。庵中的当家老师太,法名净慧,与刘老太太很投缘,经常在刘家走动。小白菜在那里住了不多日子,已见过她三回了。
一遭生,两遭熟,到第三次见面,就无话不谈了。小白菜自感前路茫茫,向净慧求救,如何方是安身立命之方?净慧劝她忏悔宿业,因而说法,畅谈因果。
她说:有因必有果,生死轮回,而因果如影随形,万年不断。所以说:“欲问来生果,只看今世因。”
小白菜与葛品莲原有前世的恩怨,今生加上与杨乃武的孽缘,越发重重纠缠,来世仍须受苦。
这话说得小白菜毛骨悚然!问到闪避之道,净慧还是那句话:忏悔宿业。可是,宿业却又如何忏悔呢?
净慧一时口滑,说了句“唯有出家,斩断尘缘,方是一了百了”!小白菜就此深印入心,到晚来跟刘老太太说,要遁入空门。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只要迎头一拦,就不再往下说了。刘老太太只当她又是想到就说,不是认真的念头,所以笑笑不答。
哪知第二天上午,她悄悄出了刘家后门,寻到大悲庵,跪倒在菩萨面前,解开发髻,一剪,将长及腰际的一头黑发,齐项剪断。等知客的尼姑发觉,赶来抢救时,已是纷披满地,发断不可复续了。
这下子惊动了净慧,等她一出来,小白菜跪在她面前,只道“老师太慈悲”,要在大悲庵做尼姑!
净慧怎肯应承,赶紧派人到刘家通知。刘老太太大惊,而沈媒婆大哭,赶到大悲庵苦苦相劝,小白菜执意不从。她有个不易驳倒的理由,说是当年与死去的丈夫口角,发誓要削发出家,结果口不应心,就为了这个缘故,以后才吃了那许多死去活来的苦头。今番决不能再打诳语了!
这件事搞得很尴尬。净慧不想一句话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而刘老太太原是好心收容,谁知结果是小白菜出了家。这话传出去,只当刘家容不得她,方始出此下策,名声很不好听,所以觉得十分无趣。至于沈媒婆,后半世的日子都靠小白菜这个指望,一下子砸得粉碎,那份伤心自然更不用提了。
“这是昨天上午的事。”赵司事说,“小白菜至今还在大悲庵。刘家一筹莫展,不过等我一去,刘知府认为事有转机了。”
“刘知府?”
“是的,刘知府。他家老太太有了麻烦,刘知府当然要出来想办法。读书人到底不同,事情看得很透彻。”赵司事说,“他是因为看到我才触机想到的。他说,小白菜周围的人,都可以放得开,因为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有一个人放不开,就是令亲。”
“嗯,嗯!”詹善政点点头,“请你说下去。”
“刘知府说,如今只有请杨某人去劝一劝,或者能够挽回。如果杨某人都劝不醒,那就只好听其自然了。为此,刘老太太特要我来跟你接头,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得到。不过,怎么劝法?”
“这一层,刘老太太跟刘知府都说了,最好是能够劝得她打消出家的念头。如果真的要出家修行,也不必在京里,先跟刘老太太回去,哪怕替她造一座‘家庵’,也是办得到的事。”
“这——”詹善政问,“如果能劝她打消出家的念头,那么,以后呢?”
“以后再说。”赵司事想起来了,紧接着又说,“刘老太太不是原就有安排的吗?”
“那个安排,还在舍亲考虑之中。”詹善政又说,“如果愿意领受刘老太太的好意,当然没有疑问,倘或事实上办不到,舍亲就不便去劝她了。”
“怎么呢?”
“你想,如果小白菜说:好!你叫我不要出家,我就不出家。可是,将来怎么办?那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
“你先不管它!”赵司事说,“事情很急。请你先跟令亲去商量了再说。”
“好!”
“那么,我下午等你的回音。”
辞出仁钱会馆,詹善政一面走,一面将整个事件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认为很难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
因为她之想出家,蓄志已久,而此番又并非受了什么外界的刺激使然,而是真的一心想忏悔宿业!她自己觉得过去受苦,是因为发誓出家,口不应心,欺骗了菩萨所得的报应,然而,又何敢一骗再骗?
回到客栈,自然是先跟他姐姐说知其事。
杨太太当然很惊讶。不过脸色有很明显的变化,先是困惑,继而平静,终于为难地久久不语。这使得詹善政很奇怪,怎么样也想不出她为难的原因。
“有句话我很难出口。”杨太太说,“我要说了,人家一定以为我是私心。”
“跟我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倒觉得她既然有了这个一了百了的打算,就不应该再去打动她的凡心。”
对这个说法,詹善政大出意外,“到现在为止,只有姐姐你一个人赞成她出家。”他说。
“一个人的话不见得错,大家都说的话不见得对。”杨太太冷冷地说,“我自己觉得旁观者清,并没有什么私心在内。”
“姐姐你不必多心!我知道的。”
“你知道,别人不知道,所以我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这使得詹善政很困扰,怔怔地望着姐姐,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过问这件事,你自己去问你姐夫,随他自己意思做好了。”
名为不过问,实际上已经过问了,而且做了决定:不赞成这件事。詹善政知道又遭遇了麻烦,心里非常烦恼。
“怎么?”杨太太见他不开口,反而问他,“你有啥为难的地方?”
“我当然很为难。”詹善政懒得再用心思,实话实说,“第一,你明明不赞成去劝小白菜的,我不好多事;第二,就算我多事,跟姐夫去说了,他一定会问我,先跟你说过没有,我没有办法回答他。”
“你用不着为难,我跟你说明白好了!第一,是我叫你去跟他说的,这件事不与我相干;第二,他问到我,你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你的同意,姐夫不敢去的。”
“如果他真是这么说,你再来告诉我。”杨太太说,“我自有办法让他去。”
“这样说,我就更不必多事了。”
这姐弟俩心思都很深。在詹善政想,杨乃武之不敢到大悲庵,能不能劝小白菜,关键都在他姐姐身上,既然如此,何不她直接采取行动?
意会这一层,杨太太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弟弟的话很有道理,便毫不含糊地说:“好!这件事交给我。”
詹善政得此承诺,有着如释重负之感。不过,赵司事那面还有交代,因而问说:“我怎么去回报人家?”
“不是说下午给他们回音?”杨太太说,“你多带点零用钱在身上,出去逛逛散散心。过两个钟头回来,我就有回话给你了。”
“好的。”詹善政起身就走。
“慢慢!”杨太太又拦住他,“大悲庵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说离刘家不远,要请赵司事带了去。”詹善政又问,“姐姐,你自己要去劝她?”
“不一定。”
詹善政不再多问,扬长而去。
杨太太先得静静地想一想,她有把握可以促使丈夫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刘家。不过,对于这件事的后果,她要考虑,不能只为自己博个贤惠的名声,强作解人,将不可能的事,很勉强地变成可能,为将来留下很多麻烦与痛苦,那就太不理智了。
在诸般考虑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丈夫对自己怀着歉疚之心,只要一谈到小白菜,先就惊慌失措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但无法让他说心里的话,甚至平静地交谈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则就可想而知,要丈夫听从自己的劝告,到大悲庵去走一遭,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想到弟弟的话,问她是不是打算亲自到大悲庵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家。当时以为他的想法有点怪,此刻思量,倒不失为办法之一。
此外,还有一个办法,直接上刘家去看刘老太太与沈媒婆,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能有让小白菜回心转意的法子,她乐于出力。这样做法,光明磊落,十分正派,她觉得很可以一试。
不过,她很冷静,并不钻牛角尖似的,只朝这一条路去想,各种可行的主意,如何进行,一个一个在心里提出来考量。最后得到了两点结论:第一,自己要插手管这件事,少不了用沈妈做助手;第二,不管怎么做,先得跟弟弟商量好。
于是,等吃过午饭,杨乃武休息时,她先将沈妈带到詹善政那间屋子里,把这件“新闻”告诉她,顺便听听她的意见。
对于小白菜的一切,沈妈仅知道她与她婆婆已为刘家所收容,不久带回浙江。至于刘老太太的那番好意,以及詹善政在私下安排她跟杨乃武见面等等情形,丝毫不知。此刻,杨太太告诉她这件“新闻”时,仍然是有所保留的。
“我听说,小白菜在大悲庵自己剪了短发,一定要在那里出家,多少人都劝不听,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沈妈自然感到惊愕,不过很快地变成早在意料中的表情,“她早就想要出家了!不过,”她说,“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你看,”杨太太问,“她是出家好,还是不出家的好?”
“很难说。”沈妈摇摇头,“花花世界也不是容易看得破的,出家容易还俗难,将来只怕有懊悔的日子。”
这两句话,颇为杨太太所重视。小白菜的过去与未来,她都替她想过,唯独这一点没有想到。照此看来,劝她先离庵回刘家,并不错。同时她也得到一个启发,已想到有几句很有力的话,可以劝得小白菜不能不听从。
因为觉得沈妈并非毫无见识,她认为多告诉她一点内情,亦不要紧,因而又说:“刘老太太为这件事很着急,好意收容人家,结果搞成这个样子,岂非没趣?更怕外头说闲话,以为小白菜在刘家受了多少委屈,所以赖在大悲庵不肯回去。这不是天大的冤枉?”
“是啊!不过,顶着急的,一定是她婆婆。”
沈妈对她的这位干姐姐沈媒婆,既无好感,亦无恶感,只是就事论事,将沈媒婆在小白菜身上所寄托的希望,就她所知细细讲给女主人听。不过,最后有句话,却颇具警惕的意味。
“她媳妇是个麻烦,最好少招惹!”沈妈说,“媳妇跟婆婆的想法不同,帮了媳妇招婆婆的怨,犯不着!”
这使得杨太太有了新的了解。像刘太太最初的那番好意,要为杨乃武置个不须有任何负担的外室,事实上怕也办不通,因为沈媒婆摆脱不掉,终日纠缠,迟早会酿出风波来!
“太太,”沈妈问道,“小白菜要做尼姑的事,是不是舅少爷去打听来的?”
“不是他去打听,刘家请了他去,告诉他的。”
“为什么呢?跟舅少爷啥相干?”
杨太太到这时候,不能不多透露一些了:“刘家的意思,要我们这面去劝一劝小白菜,也许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那么,哪个去劝呢?”
这话问得杨太太一愣,迫不得已只好答说:“请少爷去劝!”
沈妈大感惊愕,“去不得!”她说,“太太,这件事,你要拿定主意!好人乱做不得,乱做好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
杨太太对沈妈的忠心,颇为欣慰。不过,害了自己,可以理解,“怎么说害了人家呢?”她问。
“太太倒想,她能不能进杨家的门?不能进杨家的门,害她牵肠挂肚,何苦?”
这是句非常扼要的话。杨太太心里在想,沈妈真是旁观者清,一语破的!如今自己要考虑的是,到底愿不愿意让小白菜姓杨?如果愿意,不妨切切实实去劝一劝,否则还是不必管此闲事为妙。
这是件大事,要考虑的地方很多,绝非一天半天所能决定的,而赵司事在等着回话,詹善政也快回来了。杨太太觉得遭遇了极大的难题。
“我也奇怪!”沈妈又说,“要做尼姑,回余杭也好去做,为啥一定要在这里做?莫非——”
“莫非什么?”杨太太立即追问。
“莫非就为的想少爷去劝她一劝?”
这是个很新的想法,新得离奇!但仔细想一想,人心难测,尤其是用情到了深处,常有人所不测的举动出现。所以沈妈的猜测,亦不能说是荒诞不经。
不管怎么样,她有这样的想法,证明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村妇!杨太太从此刻起,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沈妈,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现在很为难,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出主意,我不敢说。”沈妈答道,“我也不晓得太太的为难在什么地方。”
于是杨太太吐露腑肺,倾怀以告。她的难处是重重矛盾,一方面要博个贤惠的名声,一方面又怕小白菜进门,会影响家庭的和睦。说实在的,照她的原意,最好跟小白菜离得远远的,从此永无瓜葛!可是事与愿违,各种机缘凑集,都是朝向杨乃武与小白菜的距离接近这条路上在走。如果硬一硬心肠,做出严正的表示,当然可以阻绝他们,永不见面,但是,这一个,很可能在亲戚朋友之中留下一个印象:杨太太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所谓“贤惠”,不过是驾驭丈夫的手段而已!
同时,她也疑心杨乃武仍旧不能忘情于小白菜,眼前的一提起来就紧张的神情,不过是内疚于心,深怕引起误会。倘或有机会让他能够如愿,而不给他这个机会,日久天长,渐渐生怨,亦是可虑之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杨太太说,“我吃尽千辛万苦,修来的一点‘道行’,不能坏在这件事上!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大方,过去的种种好处,就一笔勾销了!”
“太太,你太多心了!”沈妈不以为然,“凡事只要自己心安就是!管不得那许多。”
“我就是不晓得怎么才能心安!”
“那容易!跟大爷说明白就是。”
“就是说不明白。”
“怎么呢?”沈妈困惑地,“大爷脑筋这么好的人,不会说不明白。”
“他心里有病,一提起就头脸涨得通红,不容我说下去。”
“那,请舅少爷跟他说。”
这一点,杨太太觉得很值得考虑,点点头说:“过去舅少爷跟大爷谈到小白菜,总瞒着大爷说我不晓得,为的是一说我也晓得,怕大爷不肯说心里的话。照现在看来,这样子也不一定对,索性让舅少爷跟他说明白,看他怎样!”
杨乃武会怎样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杨太太与沈妈都不知道隔墙有耳,她们所谈的一切,几乎只字不遗地都落在无意间走了来的杨乃武的耳中了。
听得里面的谈话快将结束,他怕撞破了彼此不便,趁早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屋中,想静静地从头到底想一想,又恐怕妻子来了,看出他神色不对,会得追问。因此,决定出门,找个清静地方去思量。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刚走出房门,便发现妻子与沈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他只好站住脚,搭讪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在善政屋里,替他理一理东西。”杨太太看他穿了马褂,便即问道,“你要出去?”
“我想去看看侯勋。”杨乃武指着他的腿说,“倒像好得多了。大夫关照,应该稍微走动走动,活络筋骨,好得才快。”
一套谎话,编得天衣无缝。不过杨太太总不大放心,“顶好有人陪着你去!”她不由分说地关照沈妈,“你到柜上去看看,找个打杂的来,陪大爷一起出门。”
“不必!不必!”杨乃武摇手阻止,“我自己到柜台去找好了。”
于是,他自己走到柜房里,有个常为他们跑腿的小伙计铁柱在,正好做伴。他跟掌柜的关照一声,带着铁柱出了客栈。
说去看侯勋是托词,要找清静的地方却一时想不起,便问铁柱:“咱们上哪里逛逛去?”
“杨大爷喜欢逛什么?”铁柱问,“是听戏,还是杂耍?要不逛庙会?今儿三月初九,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得很。”
杨乃武就是不愿意到热闹的地方,而看铁柱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免歉然,想一想说:“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坐。领我到了那里,你逛你的去,我给你零花钱,回头来接我。你看好不好?”
给零钱让他自由自在地去逛,哪有不好之理?铁柱随即答说:“要清静只有道观和尚庙。”
“对!”杨乃武突然想起,“都说法源寺的丁香花好。在哪里?”
“法源寺?不远,不远。”铁柱说,“由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过菜市口,进半截胡同往西就是。”
“你得陪我去。”
“当然。”
铁柱雇了一辆车,说明地址,一直往南而去。车中,铁柱告诉杨乃武,这法源寺是京中第一名刹,本名悯忠寺,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因为哀悼东征高丽阵亡的将士,特建此寺荐福。寺中清规极严,游客载酒看花,不得有荤腥携入。
“你倒知道得这么多,连唐太宗的年号都记得清清楚楚!”杨乃武惊异地说。
“还不是听来的。”铁柱说,“我不知道陪南边来的老爷们逛过多少次了,每次都听他们谈法源寺的古记,耳朵里都听得长茧子了。”
“那么,法源寺到底有什么好逛的呢?”
“杨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铁柱说,“去得正是时候,这几天丁香花开得正热闹。”
不一会儿,到了法源寺,但见游人如云,而山门的正门不开,由侧门而入,甬路两旁,高松罗列,气象森森;进了二门,满眼繁花如雪,东面更盛。广庭中有一座高台,原名悯忠阁,大概是当时悯念东征阵亡将士,登高招魂之用。有好些游客,登台眺望。杨乃武因为腿不方便,只好在台下徘徊。
“杨大爷,我给你找个地方坐,弄茶来喝。”
寺中并不卖茶,但铁柱因为常陪客人来逛,跟管殿的和尚很熟,去弄了一张板凳一壶茶来,将杨乃武安顿好了,说明傍晚来接,然后从他手中接过几十个制钱,欢然而去。
杨乃武的坐处,正在回廊转角,身形隐蔽而视界宽广,是个极好的位置。可是人是静下来了,一想到小白菜,心却静不下来。
恩恩怨怨萦绕心头,如今更增添了几许关切、困惑与好奇,而内心迫切要解答的一个疑团,就算她情天历劫,看破尘缘,何以一定非在这里出家不可?莫非真的如沈妈所猜测的,只为引起他的关怀,或者说是耸动听闻,将他吸引了去见一面?
这也许是无根的猜测,然而事实是很明显的,除非能将她自心底抛却,从此不想,否则,就应该不顾一切跟她去见一面,问一问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倘或不然,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或者午夜梦回,或者对月怀人,这一个横亘在胸中的疑团,将会凝结成一个永难消释的痞块,折磨自己一生。
于是,他突然之间浮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最好即时能与小白菜面对面地将心掏出来,彼此看个明白。
不过,这个强烈的冲动,在他一想到妻子时,就自然而然地被压制了。
喝一口茶,看一看花,让历乱的心情作个短暂的休息,重新再想时,就比较有头绪可理了。首先他发现,他实在不必那样戒慎恐惧地唯恐妻子有所误会!诚然妻子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要博贤惠的名声,并且唯恐他因为不让他跟小白菜见面而对她不谅解;而一方面却又确确实实在害怕他跟小白菜见了面,会发生她所无法控制的情况。就前一点来说,他觉得她对他是很宽容的,而就后一点来说,关键是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能够控制,她就无须有所畏惧。
总之,他认为他跟小白菜见面,即使引起妻子的疑惧,也只是一时的;疑惧的不是见面的本身,而是见面以后会发生不测的结果。如果只是见一面,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她又何疑惧之有?
现在很明白了,自己必须要问的是:见了小白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想,一种是真个看破红尘,提起往事,如梦似烟,淡然置之;一种是触动沉哀,痛哭流涕。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发泄了哀怨,便抛却了往事,重新做人;一种是旧情断而复续,另生新的纠缠。
他觉得要考虑的是最后一种。如果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从此多事,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自己。倘或自己心有主宰,可以不理她的纠缠,甚至用手腕使她根本就不能纠缠。
那样做法,当然会大伤她的心,而于自己,徒然增加良心的不安,则又何苦来哉?
可是,这只是许多可能情况之一。除此之外,能见一面将这段恩怨作彻底的清理分解,于己于人都是有益的事。
然而这一切冷静的考虑,经不起一个突然而起的、强烈意愿的冲击。这个意愿就是想看一看小白菜的眼睛,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个意愿蓄积了好些日子,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去压制。其中最有力量的,就是对妻子的顾忌,只要一想到妻子这几年的苦楚,以及整个家庭可能因为他所表示的,不能忘情于小白菜这一事实而破裂,他就会颓然冷心,轻易地将小白菜的形象与声音,逐出记忆之外。
可是,此刻不同了,妻子并不在乎他跟小白菜见一面,甚至还希望他能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抛弃出家的念头,助成她的贤惠名声。这一来,最大的压制力量消失了,就如在天平上移去了最重的一块砝码,那蓄积已久的意愿自然高昂难下了。
“去走一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自己把握得住就行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能把握得住呢?他自觉这是不会有疑问的。也许日久天长,旧情会复炽到难以分解的地步,至于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决不会把握不住,做出任何难以办到的承诺。而况,小白菜决意出家,当然是万念俱灰的缘故,一颗极冷的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热得起来,一见面就会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
念头转到这里,等于已下了决心。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去法。第一步,当然是要打听大悲庵的地点。
正好与铁柱相熟,为他安排座位的和尚经过,他叫住他说:“师父,请等等!”
“施主是要添茶?”
“茶够了!”他摸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莫嫌少!”
和尚倒很规矩,不肯接他的钱,“施主请等一下,我去拿缘簿。”说完,掉身就走了。
很快,和尚取来一本黄封皮的册子,上写“随缘乐助”四字,另外有支水笔,一起递到杨乃武的手里。
这一来不能太寒酸,至少也得捐个整数。提笔写道:“无名氏助银一两。”接着,又添一块碎银子,估计一两只多不少,连缘簿一起交了回去。
“施主先收着,回头到柜房去交。”
“就拜托你代交。不过,”杨乃武紧接着说,“不必忙!我先跟你打听一个地方,大悲庵在哪里?”
“就在寺前,一出门,往西走几步,白帽胡同口儿上,就是大悲院。”
“大悲院?”杨乃武听得很仔细,重新说一遍。“我是问的大悲庵,有尼姑的庵!”
“噢,那就不对了。”
“那么,大悲庵在哪里呢?”
“听到过有这么一座庵,在哪里可就说不上来了。等我替施主去问一问。”
“问我好了!”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接口,“大悲庵在花儿市中四条胡同。”
杨乃武转脸去看,邻座有位六十来岁的老者,穿一身灰布褂裤,一副花白胡子,腰板挺得笔直,手里盘弄着两枚晶光闪亮的铁丸,精神矍铄,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人。
“对了,这位施主说得不错,我想起来了,”和尚欣然说道,“大悲庵在花儿市那一带。”
“噢,”杨乃武先向老者颔首为礼,表示得承指点的谢忱,然后又问,“花儿市在哪里?”
“在东面。”
那老者紧接着和尚的话问杨乃武:“尊驾如果要到大悲庵,跟我走好了,我家就住大悲庵对面。”
“是,是!”杨乃武问道,“贵姓?”
“敝姓段。”他说,“京里的寺院,名叫‘大悲’的很多,像这里的大悲院,还有大悲阁、大悲寺。
这大悲庵,可是有姑子的噢!”
意思很明白,你一个男人,打听尼姑庵为什么?杨乃武直觉地想,不宜骗他,但亦不便就说实话,尤其是有一个不相干的和尚在。因而先搪塞一下,“说来话长!”又问,“段爷行几?”
“我行二。”他亦礼貌地问,“尊驾贵姓?”
“敝姓詹。”杨乃武顺口冒了岳家的姓,又说,“我请段二爷喝一盅。”
“不,不!没有叨扰的道理。”
和尚见此光景,料知没有他的事了,悄悄退去。等他一走,杨乃武觉得话就比较好说得多。看段二眉宇之间,义气充盈,心中一动,决定要结交这个人。
结交之始,当然是开诚相见。“实不相瞒,段二爷,”他说,“敝姓是杨。”
“噢,”段二很诧异地问,“既然姓杨,何以又说姓詹呢?”
“因为我不便轻易揭露真相——”
“原来是真人不露相!”段二抢着问,“可怎么一下子又跟我见了真章呢?”
“这,”杨乃武从容说道,“因为我奔波南北,历尽艰难,练得一双眼睛也还能稍知善恶。在你老面前,是无话不可说的!”
“承情、承情!”段二大为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杨爷,你太看得起我了。来、来,听杨爷的口音是南边,我算是地主,做个小东,请杨爷叙一叙。”
“一见如故,谁做东都一样。不过,段二爷,我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比较方便。”
“好!”段二想了一下说,“有了,我有个把兄弟,住得离此不远,咱们俩到那里去坐一坐。”
“是,请稍等!我带来的一个孩子,快回来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这时,段二才发觉他是个瘸子,随即问道:“杨爷你这条腿,怎么啦?”
“说来话长!”刚答得这一句,但见铁柱施施然而来,杨乃武等他走近吩咐他说,“你回客栈告诉杨太太,说我遇见一个好朋友,要叙叙旧,晚上才能回去。”
“是了!”铁柱问说,“我雇了个车,还要不要?”
“要、要!”段二接口,“是山门口雇的,车把式叫什么?”
“不知道。”铁柱答说,“是个斜眼。”
“噢,噢,是魏狗子,我知道,你去吧!”
原来段二的那个把兄弟,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在骡马市大街开着一家极大的车厂,所以他对这些车把式也很熟。当下陪着杨乃武出门,找到魏狗子一说明白,两个坐上他的车,直奔骡马市大街。
段二的把兄弟姓胡,前面开车厂,后面住家。魏狗子知道段二爷跟胡掌柜的关系,一直将车子赶到后门口。下车进门,只见一个极魁伟的汉子,正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练石锁,一见段二赶紧“当”的一下,将石锁扔在泥地上,顺手抓起一件小褂子,披在身上,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二哥,怎么这几天老没来?”胡掌柜指着客人问,“这位是?”
“敝姓杨。”杨乃武自己报姓。
“这位杨爷是新认识的朋友,一见投缘,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说说话!”
“打搅了!”杨乃武说,“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我二哥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请都请不到!”胡掌柜转脸问道,“二哥,你是先喝茶,还是就喝酒?”
“你不必费事!今天我也不用你陪着我,回头都该交车了,你忙你的去。”段二说道,“你先替我们沏一壶茶来,我在那间厢房里陪杨爷坐。喝酒,待会儿再说。”
胡掌柜心里明白,他们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便即照办,引入厢房,沏来了茶,说一声:“二哥,我听招呼!”随即走了。
“段二爷,”杨乃武接着法源寺未完的话说,“我这条腿,是受的官刑,伤了!”
“啊!”段二双眼乱眨着,想了一下问道,“杨爷,我很冒昧,听你口音是浙江,可就是那位杨举人?”
“我的举人,早就革掉了。”
“这一说,是了!失敬失敬。”
“段二爷,你别笑我!我这场官司丑死了。”
“哪儿的话!”段二跷起拇指说道,“提起来,都说杨爷你行!有道是‘官法如炉’,能熬得过来,真不容易。”
“唉!九死一生!也多亏世界上到底还有好人,才能昭雪。”
“是啊!哪里都有好人。”段二爷急转直下问,“杨爷,你打听大悲庵是怎么回事?”
“我有件很为难的事!”杨乃武沉吟着说,“倒不妨跟段二你谈谈,也许能指点指点我。”
“是、是!但凡能效劳,决不推辞。”
于是,杨乃武细说从头。事情复杂,感情纠结更复杂,因而很难说得清楚,最主要的是连杨乃武自己都还没有一定的主张。因此,这段故事在段二虽听得津津有味,却也不免困扰,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时天快黑了。胡掌柜已在窗外悄悄窥探过好多次。他跟段二的交情很深,又很好面子,觉得段二带了一位生客来,应该好好款待,所以吩咐家人,大事张罗,酒肴皆已齐备,来窥探是来请客入座。
段二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等杨乃武谈话告一段落,便即说道:“我那把兄弟大概已备下饭了。杨爷,你不必客气,咱们一面吃,一面谈,万一你不愿当着主人谈,我做个小东,请你胡同口儿上的二荤铺喝一盅。”
杨乃武心想,人家如此诚恳,坚辞就不够意思了。看胡掌柜也是段二一路的人物,既可跟他谈,又为什么不可以跟主人谈?只怕另外还有陪客,那就不方便了。
于是,他说:“段二爷跟胡掌柜的抬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倘或没有别的客人,我就叨扰了。”
“想来没有别的客。”段二答说,“不要紧!我告诉我那把兄弟就是。”
“没有别的客!”胡掌柜在窗外接口,“请过来吧!”
段二便陪着杨乃武到堂屋里,桌上摆着四个盘子,一大壶酒,却只有三副杯筷。杨乃武自然被奉为首座,固辞不获,只得坐下,主人与段二左右相陪。
“临时张罗,没有好东西请杨爷,请包涵。”胡掌柜说,“回头有饺子,有面,还有米饭。杨爷吃不惯面食吧?”
“哪里还有吃不惯的事?”杨乃武说,“在里头三年,什么都惯了。”
这话主人不甚听得懂,段二却知道他所说的“里头”就是监狱,觉得杨乃武自己既不讳言,那就不妨将他的真正身份透露给主人,“兄弟,”他说,“这位杨爷,提起来大大有名,就是你常提到的,小白菜那件案子里头的杨举人!”
“啊!”胡掌柜惊喜交集地,“真正有眼不识泰山!”接着举杯相敬。
“不敢当,不敢当!”杨乃武说,“我这一回九死一生,不过也有安慰的地方,交了些好朋友。大家也还都知道我,到底不是西门庆!”
“怎么想出这么一个譬方?”段二笑道,“就因为你不是西门庆,所以后来还有一段好事!”
这意味着段二是乐见小白菜与杨乃武偕老的。杨乃武对于他这种态度,自然感觉欣慰,不过一时不便有何表示。
“杨爷,”段二又说,“有几处地方,我还不大明白,不知道能不能问?”
“怎么不能?尽管请说。”
段二点点头,先不作声,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杨爷,你是想劝她别出家?”
“是的。”
“为什么呢?”
“年轻轻的就做了尼姑,好像太凄凉了!”
“那么,不做尼姑怎么样呢?你娶她?”
“这,”杨乃武摇摇头,“恐怕办不到。”
“为什么?”段二问,“你太太不答应?”
“是我有点害怕,怕有了她,会弄得我家庭不和。”
“唉!”段二喝了口酒,大摇其头,“又想又不敢,不如不想。”
杨乃武默然。话有点说不下去了,主人为了打破僵硬的局面,举杯劝酒,没话找话地说:“二哥,大悲庵的当家,不跟二嫂很谈得来吗?”
“是啊!如果杨爷拿定了主意,我可以让你二嫂跟净慧老师太去说;主意拿不定,可就没有法子了。”
杨乃武听得这话,颇感兴奋,怪不得段二愿管这件闲事,原来有这样一条绝好的门路在。既然如此,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于是,他说:“段二爷,我想拜托段二嫂替我跟净慧老师太说一说,让我跟她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段二答说,“内人不但可以跟净慧师太去说,而且有把握,能说得动她。不过,你们见了面谈些什么呢?”
“第一,过去的那些误会,彼此解释一下;第二,我得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
“你别问她的打算,要问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杨爷,你没有什么打算,就丢开吧!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这话说得很明白,杨乃武要有顺从小白菜的打算,譬如她愿委身相随,就得有金屋藏娇的勇气。这一点,在眼前绝无可能做出承诺,但如实说,就不必再提托段二斡旋,跟小白菜见面的话了。
不过,有一点是杨乃武越来越觉得不错的宗旨:一切都得先跟小白菜见了面,探明了她的意向再说。
为了达成这个渴愿,他很难过地做了一个决定,先骗段二一骗。
“段二爷,我打算好了!她如果愿意跟我,我想法子娶她;她若是一定要出家,也随她的意。只是不要让刘家为难,要做尼姑也回浙江去做。”
段二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约定第二天下午听回音。为了简捷起见,请杨乃武直接到他家——花儿市中四条胡同路中,大悲庵斜对过,门上有块朱漆黑字木牌,标明“段寓”,并不难找。
杨乃武十分感激,愿意深交这两个朋友,所以将他过去的经历,如何以刀笔为生,如何与小白菜相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了给这两个一见如故的新朋友听。唯一未曾提到的是,如何设计敲诈刘大少爷那一段,因为他怕那一来会引起误会,段、胡二人以为小白菜是个荡妇。
一顿酒喝到钟敲九点方罢。不过,杨乃武的神智还很清楚,席间他一直在谈往事,口中不闲,没有喝多少酒。
段二要送他回去,他辞谢了。好在车厂中有现成的车,也有单身寄在车厂内的车夫,叫起一个来,说明地点,可以稳稳送到。
天气暖和了,不必挂车帷,迎面的冷风一吹,杨乃武的头脑更为清醒。想起出来的目的,与自己偷听到的妻子与沈妈的谈话,心里在想,回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怎么应付,先得好好琢磨一下。
他记得最后偷听到的是妻子的一段话,决定接受沈妈的建议,让詹善政跟他细说明白。然则回到客栈会发生什么事,亦就可想而知。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回答詹善政。
这得将利害得失,通盘细算,不是片刻之间可以有结论的。杨乃武心想,自己回去以后,不妨装出酒醉欲眠的模样,詹善政当然不会谈这么重要的事,一切都等明天上午再说。
一宿无话,第二天杨乃武很早就醒了,但故意不睁开眼,侧面向里,细细地想心事。帐子外面的情形,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妻子已经梳洗过了,沈妈正在收拾屋子。随后听得詹善政来了。
“姐夫呢,还没有起来?”
“还没有。”杨太太答说,“等一会儿,我就要带沈妈去逛庙会。”
“我知道。”詹善政说,“你晚点回来好了。”
杨乃武心里有数,妻子是有意避开,以便詹善政可以跟他细谈。他已经决定了,凡事开诚布公,才能表示此心无他;如果有所隐瞒,反易引起不易消释的误会。至于该如何应付,只有临事而定。“反正宗旨已定,就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了。”
于是,他打个呵欠,掀被而起。下床招呼过了,杨太太亲自替他打来洗脸水,顺便就说:“我想带沈妈去逛一逛庙会。”
“好嘛,你去!”
“中午恐怕回不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跟善政去吃个小馆子好了。”
等杨太太带着沈妈一走,詹善政紧接着就过来了。一看他脸上那种微带紧张、不知如何开头的神气,杨乃武心想,何必让他为难?自己先说吧!
“善政,你姐姐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逛庙会,我完全知道,你是要告诉我大悲庵的事,是不是?”
这句开门见山的话,在詹善政的感觉是石破天惊,惊愕地问:“姐夫,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还多。”杨乃武问,“你知不知道,大悲庵在哪里?”
“不大清楚,听说离刘家不远。”
“我告诉你,”杨乃武得意地说,“在花儿市中四条胡同。”
“这个地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詹善政看着他那条不良于行的腿,越发显得惊异。
“我也是第一次。”杨乃武觉得话到此处,有如瓶倾塞开,不能不泻之势,“你一定在奇怪,我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这都是偶然的机缘。你姐姐昨天跟沈妈在商量的事,我无意之中听到了。另外,在法源寺有一桩可以说是奇遇,回头详细告诉你。你先说,你姐姐要你告诉我一些什么?”
他的话说得很快,詹善政得稍微回想一下,才能完全印入心中。至于他自己要说的话,打了好些时候的腹稿,如今都用不着了,得要重新研究。
其实,是用不着多想的一件事,既然姐夫都知道了,他说:“何用我再说。”
“不!整个事实经过,你用不着再说,不过你姐姐是什么态度,你要告诉我!”
詹善政想了一会儿,将杨太太的态度,凝铸成一句话:“姐姐的意思是,姐夫你不是不顾家的人,一切都看你自己。”
这句话说得很深!杨乃武的第一个感觉是,妻子真个贤惠可敬!第二个感觉是双肩的负荷甚重——整个一家人家是祸是福,都以自己的一念为转移。妻子有此表示,当然是信任;但也是声明,她不会为他分担任何责任。
“好!我知道了。”杨乃武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姐夫,”詹善政问说,“你昨天在法源寺有什么奇遇?”
“遇到一个姓段的老头子,是江湖上讲义气的朋友,他就住在大悲庵对面,他太太跟净慧老师太很熟——”
杨乃武略停一下,从头细说,自带着铁柱出门,谈到胡掌柜派车送回客栈。詹善政就像听评书那样,聚精会神,兴味盎然。
“善政,”杨乃武讲完故事以后说,“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们姐弟,你现在知道我的心了吧!”
“知道,知道!”詹善政连连点头。
“那么,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段二爷。”
詹善政以为杨乃武的用意是在让他了解与段二交谈的情形,以便为他在姐姐面前作个证明。心想,他既如此坦诚,自己有话亦应该实说,因而问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去?如果只是为了替你做个证人,那就大可不必!”
“不是。”杨乃武答说,“我们一起去看段二,看他怎么替我安排,倘若我能跟她见面,最好你在外面听——”
“那,”詹善政抢着说,“更没有必要了。”
“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完。我跟她见面以后,也许话说清楚了,她也肯回刘家了,别无纠葛,自然最好。倘如她有什么要求,我能答应她的,当然答应;不能答应的,就要回来跟你商量,所以你也应该听听。”
这话平心静气,理路清楚,詹善政点头答应了。
“我们现在来研究。”杨乃武又说,“我们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出家?果然能看破红尘,心如止水,出家在家还不是一样的吗?”
詹善政亦以此为疑。他觉得沈妈的看法,或许是借此逼得杨乃武非见她一面不可,倒有点道理。不过,他也觉得这个看法,以漠视为宜,所以这样答说:“现在也不必去研究,一见了面就知道了。”
“不!我们先要明了她的心事,才可以预料她会说些什么话,这样,就不至于让我仓促之间,无以应付了。”
“这话倒也是。”詹善政说,“我们要研究她会有哪几种态度,哪一种态度如何应付!”
郎舅俩放宽思路去设想,小白菜跟杨乃武见了面会出现的态度,归纳起来,一共四种:
第一种,接受劝告,仍回刘家,随刘老太太回浙江,再削发出家。
第二种,愿意接受刘老太太的安排,成为杨乃武的外室。
第三种,不止于成为外室,还希望取得杨家的名分。
第四种,根本不肯见,而且亦不肯回刘家。
“最后一种情形,大概是不可能的。”詹善政说,“不过不能不把它估计在内。”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那亦没有法子,只好从此以后,尽量想法子把她忘记掉!”
“那么,若是第三种情形呢?”
“决不行!”杨乃武斩钉截铁地,“决不可能的。”
这是他在“明志”。詹善政考虑了好一会儿说:“姐夫,我说句我心里的话,照刘老太太的好意来安排,不失为两全之道,姐姐亦同意的。”
他的话跟神态都很诚挚,杨乃武有点动心了。
“只好到时候看情形。不过,”杨乃武很认真地说,“善政,我是真的希望她肯听劝,跟着刘老太太回浙江。在我,只要把心里的疙瘩消掉,从此以后就当根本没有这回事,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所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找到花儿市中四条胡同,首先发现的是大悲庵,一带白粉墙,两扇黑漆门,若非门楣上挂着泥金的匾额,只当是普通的住宅。
斜对过坐南朝北,小小一所平房,大门旁边果然有块“段寓”的牌子。杨乃武毫不迟疑地举手敲门。
来应门的是段二自己,很客气地说:“请进,请进!”
“这是我内弟詹善政!”杨乃武转脸又说,“见见段二爷!”
“段二爷!”詹善政恭恭敬敬地作个揖,“来打扰你了。”
“好说,好说。屋里坐!”
进门落座,少不得有番寒暄,等谈到正事,段二告诉杨乃武说,他妻子上午就到大悲庵去了,却不知何以到此刻未回,颇费猜疑。
“不要紧,不要紧!我等一会儿好了。”
话虽如此,杨乃武与詹善政都有预感,恐怕等也是白等,必是小白菜不愿相见,而净慧正在相劝,所以段二奶奶还在那里听确实信息。
不过宾主之间倒是不愁没有话可谈。原来段二是镖行出身,会武的人多半会疗伤,他问起杨乃武那条受伤的腿,送了一张药酒的方子,细谈这张方子的作用,如何得以舒筋活血,又指点泡制药酒时,该注意些什么。一谈谈了大半个钟头,门铃响了。
为杨乃武所期待的,果然是段二奶奶回来了。杨、詹二人双双起立,由段二引见后,段二奶奶说一声:
“两位请宽坐!”接着向丈夫使个眼色往里走了进去。
段二自然紧跟着。这一去过了好些时候,方又见他出现,一见面就说:“真想不到的事!小白菜真的要出家了!”
杨乃武与詹善政无不诧异,互相看了一眼,随又转脸望着段二,催促他说下去。
“内人去的时候,刘老太太正在那里,跟当家师太关起门来谈了好半天。内人一直在那里等,所以晚到这会儿才回来。”
“噢!”杨乃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是要出家,不是已经出家了?”
“日子都挑定了!”段二答说,“刘老太太跟当家师太谈下来,决定让她出家,这里头有别的缘故,内人也还不大清楚。”
这就很奇怪了:净慧与刘老太太何以有此态度上的绝大转变?小白菜又为了什么,必须在这里出家?
这些疑团不但杨乃武,就是詹善政亦渴望能即时打破。
“这件事实在很对不起!”段二又说,“办得很窝囊,等了好大的工夫,还是不圆满。”
先听十分失望,到最后才知道不尽然,“不圆满”并不表示不成功,多少是办到了。杨乃武没有作声,詹善政却忙不迭地要追问了。
“段二爷,你老别这么说!多亏段二奶奶劳驾,结果到底怎么样?”
“净慧老师太问了她,她说:事已如此,还见什么,不必多事了!不过,刘老太太倒很热心,老师太也很愿意帮忙——”
话突然顿住了,其中必有缘故。这一次是杨乃武觉得应该率直地问。
“段二爷,你别觉得碍口,有话尽管请说,我当段二爷是个老哥哥!”
“是的,我也不拿杨爷当外人。这样,我把内人叫出来,请你自己问她。”
接着,段二爷入内,又咕哝了好一会儿,才陪着段二奶奶出来,杨乃武赔笑说一声:“替段二奶奶找麻烦,真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言重,言重!”杨乃武说道,“这件事还要请段二奶奶多劳心。”
这意思是还不肯罢休,非想法子见小白菜一面,不能甘心。段二奶奶看了丈夫一眼不作声。
“没有关系,你说好了!”段二爷极力鼓励,“杨爷是好朋友,说错了也不要紧。”
“我看出一点意思来!”段二奶奶说,“净慧老师太,实在不愿收容她,刘老太太也不赞成她铰头发。
只是为了一个什么很特别的缘故,不能不顺从她的意思,把她留在大悲庵。如果杨爷有打算,不妨就把她接出来,不然,我看杨爷,你也就不必再见她了。”
事情并无缓冲的余地!杨乃武觉得很为难,詹善政亦不能替他出主意,两个人对看了一眼,都紧闭着嘴,紧皱着眉。
“段二奶奶,”杨乃武突然问道,“你看到她了没有?”
这“她”当然是指小白菜,段二奶奶的回答,多少出人意外,“看到了。”她说,“不但看到了,我们还聊了好一会儿。”
“噢,”杨乃武很注意地问,“她说些什么?”
“她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后来我问她:年轻轻的为什么要出家?她叹口气说:
一言难尽!这时候我冒出来一句话:是不是为了跟杨举人不能团圆,看破红尘?她这才大吃一惊,问我:
你怎么知道这回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段二奶奶有些累了,略停一停,而杨乃武已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老怎么回答她呢?”
“我说了一半实话——”
所谓“一半实话”是,段二奶奶告诉小白菜,杨乃武是她“当家”的朋友,却没有说破杨乃武此刻就在她家。段二奶奶不讳言来意,说是想跟净慧要求,让她跟杨乃武见一面,问小白菜的意思如何。
听得段二奶奶的话,小白菜颇感诧异,但她初入大悲庵,也是初次见段二奶奶,一切都还不甚了解,对段二奶奶多少还持存疑的态度;同时这也是颇费踌躇的一件事,所以当时摇摇头,默不作声。
“这不是她不愿意。”段二听妻子详细谈过,明了小白菜的意思,怕他妻子词不达意,因而特作补充,“是说,一时还打不定准主意。”
“不错!是这个意思。”段二奶奶接着说,“我听她的口气,她人在大悲庵,自然一切都得听当家师太的。那时我跟净慧还没有见面,也还不知道她跟刘老太太在谈什么,所以我也没有再谈下去。”
“那么,以后呢?”杨乃武问,“跟她见了面没有?”
“见!是她来找我的。”
“噢!”詹善政失声说道,“那一定是愿意见面了?”
“这位猜得不错。”段二奶奶点点头,“她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她倒是愿意跟你见一面,不过,倘或你是劝她别出家,那就不见了。”
“为什么?”杨乃武问。
“她跟净慧、刘老太太的意思正好相反——”
据段二奶奶说,净慧与刘老太太的意思,如果杨乃武愿将小白菜接出去,无论是娶到家或者另立门户,作为外室,她们都愿竭力成全。但光是跟小白菜见一见面,诉一诉旧情,那就大可不必,大悲庵不容陌生男子进山门。
小白菜则愿见杨乃武,但祝发之志已决,如果杨乃武想娶她,则必定是失望,所以不见的好。
“我细问了内人了,净慧是为了清规。若说她庵里收容了什么堂客,又有陌生男人到她庵里私下相会,这名声传出去不大好。但如果是劝她回了家,接她出庵,这倒是有些人家闹家务,年轻少奶奶什么的,哭着闹着要出家,最后是把她从庵里接出去,乃是常有的事,不至于惹出许多闲话。”段二停了一下又说,“内人跟净慧老师太很谈得来,不能坏了她庵里的清规。所以,这件事,杨爷,你请多包涵,效劳不周!”
说着,他站起身来,抱拳作揖。
这不仅是致歉,且有逐客之意。但杨乃武却认为事情非无可为,只看段二肯不肯帮忙到底,所以一面惶恐地还礼,一面说道:“段二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杨乃武认为净慧之所以不愿让他跟小白菜见面,无非因为有男子进入大悲庵,于清规有碍,如果小白菜不是在庵里跟他见面,而又在削发以前,尚无比丘尼的身份,那就是跟大悲庵毫不相干,谈不到破坏了大悲庵的清规。
不在大悲庵相会,在哪里见面呢?“段二爷,”他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能不能让我在府上跟她见一见?”
听到这个要求,包括詹善政在内,无不感觉意外,段二奶奶更是吃惊,“这,这行吗?”她望一望杨乃武,又转脸去望段二。
“我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荒唐。”杨乃武以退为进地软逼段二,“如果有难处,那就作为罢论,段二爷不必勉强。”
“勉强谈不到!是我的家,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管不着。”
“那可是感激不尽了!”杨乃武长揖致谢。
“别这么着,别这么着!咱们再商量。”段二发出疑问,“她会肯来吗?”
“一定肯来。”杨乃武说,“如果净慧师太答应了,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来。”
“就怕净慧不答应。”
这是个关键,杨乃武只好这样说:“那就得看段二奶奶跟净慧师太的交情了!”
段二是外场人物,极好面子,心里在想,自己在杨乃武面前夸过口,说妻子跟净慧的交情是怎么样地深,如果连这么一件事都说不通,那算什么交情?不就显得自己在胡吹吗?
因此,他毫不考虑地说:“交情是够的,事情也一定办得到。不过,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一套合道理的说法才行。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杨乃武连连点头,“至于跟净慧的说法,我想有两种,第一种是实话直说,一方面是为了我跟她,都想见面,请老师太成全;一方面又顾虑到大悲庵相会,怕有人说闲话,所以在段府上见面是两全之计。”
“嗯!嗯!”段二又问,“第二种说法呢?”
“第二种说法要撒谎——”
“那不行!”段二奶奶脱口说道,“佛家不打诳语,我在菩萨面前祝告过,从不说谎话!”
“噢,”杨乃武肃然起敬地表示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没有什么!我看,”段二对妻子说,“我看说实话也很动听。你就再走一趟吧!如果当时就能把小白菜约来,了掉一件事,对朋友有了交代,那是再好不过。”
段二奶奶点点头,使个眼色将老伴儿招呼到里屋,又商量了一会儿,方始出门。
“我想,事情可以成功。”段二说,“多半也就在今天,能让你们见面。”
“那多亏二爷、二奶奶成全。”
“好说,好说!杨爷,咱们先布置布置。”段二看一看詹善政问,“令亲是一块儿跟她见面?”
“不,不!”詹善政抢着说,“那不便!我在窗子外面听听好了。”
“我说呢!这种场合怎么容得下第三者?请过来!”
段二引路,从西面角门进去,南屋三间,北屋两间,北屋之西,开出门去就是胡同。段二为客人解释,这也是他的产业,置来专为放租的。正好以前的房客搬走,后赁的房客尚未入屋,用来供杨乃武与小白菜会面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拔掉北面通胡同那道门的门闩。“内人如果能把她带来,就从这道门进来。”段二说道,“我看用南面的屋子好了。”
“是!”杨乃武说,“我们用中间那一间。”
“随你方便。杨爷,”段二神色郑重地叮嘱,“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屋子浅窄,这里有什么动静,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
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希望杨乃武跟小白菜见面谈话,声音不可太大。“是!是!”杨乃武连连应声,“我知道,我知道!”
“不光是杨爷心里有数,说话声音大一点也不要紧,就怕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惊动了街坊,那可不大合适。”
这一点杨乃武不能不警觉。彼此的哀痛,只有自己知道,与小白菜经过这一番浩劫而重新相见,得有倾诉衷曲的机会,只怕自己都忍不住要掉泪,更何能阻止小白菜放声一恸!
“段二爷,”他很不安地说,“这可得请段二奶奶先告诉她,倘或她克制不住自己,那,那还是别见面的好!”
“也不能说为这一点,能见面而不见。内人当然会告诉她,我的意思,请杨爷别多说让她伤心的话,勾起她的眼泪。”
“好!我一定照段二爷的话做。”
“那我就放心了!两位请坐。”
段二转身而去。等去而复回时,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一壶茶,一具烛台,都放了在桌上,然后提着空篮子又走了。
詹善政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在间壁屋子里偷听,是件很不光明也很尴尬的事,便即说道:“姐夫,我就不必在这里了,到外面陪段二爷聊天去。”
“怎么呢?”杨乃武微感诧异地问。
“人家是一面之交,这么帮忙,真够义气。我如果在这里偷听,倒像不放心你似的,这会让段二爷看不起我!”
“话是不错。不过——”杨乃武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詹善政当然不必等他有何答复,站起身来就走了。杨乃武目送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渐暗的天色,环视初到的地方,回想两天的经历,忽然兴起浓重的感慨!
他在想,说什么浮生若梦,真实的遭遇,有时比梦更离奇。梦境固然莫测,但再荒诞不经的梦中遭遇,总是出于熟悉事物的组合,而眼前的所见所想,是梦中也不可能有的!
不说在家乡,就是出狱以后,又何尝想得到会邂逅段二这样一个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么一处地方,而居然有可能与将要削发的小白菜晤面?
一想到将能见面交谈的小白菜,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了!倏忽千里,落在他乡试中举那年,暮春到盛夏,读书的地方——与葛小大夫妇住前后院,夜夜温存的光景。
那时候的种种情形,在狱中也常常回忆到,但总是以忏悔的心情,自恨行止欠检点,才招致这样一场大祸!可是这时候的回忆不同,所想到的只是小白菜的轻颦浅笑,蜜意柔情。他仿佛闻得见她发际的腻人的香味,触摸到她那滑不留手的肌肤,甚至听见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心跳与枕边的娇喘。那种温馨与兴奋的感觉,是他从出事以来所从未有过的。
快要见面了!他自己对自己说,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住她,一解相思之渴。然而他想:她会怎么样?
是挣拒,还是驯从?是冷漠,还是热烈?
这很费猜疑。想来想去,正反两方面的反应,都似可能,也都似不可能,始终不能下一个判断。
“怎么?一个人在黑头里?”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让杨乃武吓一跳。等惊觉到有人在说话,一时还不辨身在何处!定定神才弄清楚是什么人。
“啊,段二爷!”
“怎么不把蜡烛点起来?”
“噢,噢!”杨乃武胡乱答说,“我来点。”
话虽如此,他并不知道何方可以将蜡烛点燃,只影绰绰地看到段二取了根纸煤,把放在几上一直燃着的盘香中点燃吹旺,接着,室中出现了一片红艳艳的光芒。
“杨爷,你饿了吧!”
“不饿,不饿!”
“我想你大概也吃不下。”段二说道,“内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噢,再等等。”
“不错!再等等。”段二说,“没有消息不是没有希望。”
“是的。如果不行,段二奶奶应该回来了。”
段二周旋了一会儿又走了,剩下杨乃武一个人,对着烨烨的红烛,勾起多少旖旎的回忆,有着中酒似的情味,沉溺在虚幻飘浮的感觉之中,很快地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忽然,杨乃武发觉所见到的小白菜换了一个样子——笑靥消失,脂粉已净,花洋布的短衫变成了灰布棉袄,最触目的是那一头如云如锦的黑发,齐项剪断,披不及肩。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里想起,这已脱离想象,不是夏夜偷情的饥渴少妇,而是将皈依佛门,但犹有一点凡心未净的薄命佳人!
“妹妹!”杨乃武喊得这一声,起身奔了过去,却忘了他的一条腿不方便,整个身子扑倒在地。
“大爷,大爷!你怎么了?”小白菜急急弯身来搀扶。
这一跤摔得不轻。不过股骨的疼痛,此时当然是易于忍受的。疼痛反有促使他清醒的作用,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在奇怪,小白菜进门时,何以声息全无。
等扶他坐到椅子上,他不肯再松开她的手了。四目凝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有太多的话壅塞在喉头,相持不下,无法出声。
好久,杨乃武挤出一句话来:“妹妹,你好!”
心中不辨是何滋味,只觉得头昏昏的小白菜,茫然地回话答话:“大爷,你好!”
“妹妹!”杨乃武找到一句一直在心里盘旋的话,“你恨不恨我?”
就这一句话,使得小白菜心里一酸,眼眶立刻发热!想起段二奶奶的叮嘱,不可哭泣,免得惊动街坊,极力想忍住,但视线已经模糊,只忍住哭声,却堵不住泪水。
无声的热泪,流得满脸。杨乃武既痛且惊,“妹妹,你一定在恨我!”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懊悔得恨不得去死!”
小白菜没有回答。她想说:大爷这话该我来说,我害得你这么惨,你恨不恨我?可是她说不出口,又想问一句:你悔些什么?可是喉头哽阻,也是说不出口。
“如果,我跟你的事,在我到杭州赶考以前就先跟你婆婆提一提;如果刘锡彤那里,我肯稍微委屈自己一点;如果我平常做事不是那样狠,明知道会得罪好些人,仍旧毫不在乎,又何致会出这么一场大祸?”
杨乃武确是出于衷心的痛悔,自恨自责,声音越来越大,小白菜不由得有些着急,一伸手就来掩他的口。
于是他也惊觉了,悲愤由声音转化为眼泪,看着小白菜,不自觉地念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沉哀浮涌,唯有从眼泪中才能宣泄。两人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彼此湿润了对方的肩头,心境比较平静了。
“妹妹,”杨乃武松开了手,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我真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能相见的一天。”
“这是因为——”小白菜说,“因为苦还没有受够!”
这是说,活着还要受苦。杨乃武又觉得心如刀绞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即刻为她提出一个保证,保证即使不能让她免除痛苦,至少可以分担她的痛苦——长相厮守,忧乐相共。可是,在此冲动的同时,有一股同样强烈的抑制的力量,相应而起,使得他瞠目结舌,无从置一词。
“大爷,”相形之下,反是小白菜显得比较冷静,“我想见一见你,只有两句话要说,一句是,当时我实在做错了,不该拿你咬出来——”
“不,不!”杨乃武急急说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连我自己都咬了自己,何况别人?如果我换了你,当时也只能这样说。我一点都不怪你!”
“真的?”小白菜问。
“自然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罚咒。”
“不要乱罚咒!”小白菜欣慰地,“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心里当然会好过得多。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又转为忧郁了,叹口无声的气,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不过’怎么样?”
“不过,我心里总是对你有亏欠的,只好来生报答了。”
“咳!说这种话做什么?”杨乃武又问,“你还有句要跟我说的话呢?”
“还有一句是,请你跟杨太太说,我害了她!也不敢说请她宽恕我的话,以后只好多念几卷经,求菩萨保佑她多福多寿!”
“你这样说,她一定很高兴。不过,说实话,从我大姐跟你见面以后,回来跟我太太一说,她也知道你是事出无奈,对你并不恨!”
“那是她贤德,气量大。在我,总是不安的。”
“你不必如此!”杨乃武突然变得话接不下去了。
“你这条腿怎么样了?”
这一问使得杨乃武记起痛楚,揉一揉股骨答说:“不过行动不大方便,别的没有什么。”
“好在大爷你是坐在那里写字的人,如果换了个人,行动不大方便,多少事做不来,那就——唉!”
小白菜摇摇头,“命是逃出来,只怕一个家也毁光了!”
杨乃武了解她是为他破家而忧虑,便安慰她说:“那没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接着,杨乃武将准备接受侯勋的邀约,到上海去开创事业,以及杨太太仍回余杭守住老家的计划,说了一遍。小白菜很仔细地听着,关怀之情,溢于形色,让杨乃武自然而然地又回想到当年深夜灯下,娓娓清谈的情景。
这一番畅顺的谈话过后,又趋向于沉默了。两人都有极要紧的话说,但在杨乃武是盘算尚未停当,而小白菜则是不忍出口。就在这时候,听得角门声响,随即出现了灯火。杨乃武起身往外望去,是段二夫妇一个掌灯,一个捧着托盘,为他们送食物来了。
“自己拉的面,不好吃,不过比外面的干净!”段二放下托盘,里面是两大碗“把儿条”,一碟烧羊肉,一碟芝麻酱,另外还有掐菜、青蒜、烧羊肉的卤子等作料。
“芝麻酱是给姑娘预备的。”段二奶奶说,“这会儿可没法子预备素菜,将就着吧!”
这话是对小白菜说的。她为了双眼红肿,羞于见人,有意背灯闪在暗处,此时不能不现身了。
“多谢段二奶奶,真正过意不去。”
“是啊!”杨乃武微蹙着眉说,“二爷、二奶奶这么费心,真是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说这些话干什么?请坐下吃罢!”段二一面说,一面将托盘放在一边,捧着灯就走。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送了出来,段二没有理会,段二奶奶却握住了小白菜的手,低声说道:“你们尽管多谈谈,晚了也不要紧。我跟老师太说过,就歇在我这里,明天再回来。”
说完,段二奶奶匆匆而去,顺手带上了角门。两人回到屋里,小白菜先就动手,将烧羊肉卤子倒在面上,又夹了些青葱跟掐菜在碗里,拿筷子拌匀了放在杨乃武面前,然后拌她自己的麻酱面。
这使得杨乃武想到妻子一直在顾虑的,他一个人在上海该有个人照料起居,如眼前的光景,实在是很好的一件事!杨乃武又心动了。
“刘老太太为人怎么样?她好像很热心!”
杨乃武自己都不知道,何以突然会提到刘老太太,不过,既然话已出口,不妨就此谈下去,所以很注意地看着小白菜。
“天下世界哪里都有好人!不过有些好意,是做不到的事。”
“怎么呢?”杨乃武想了想说,“你说,是哪件事做不到?”
听这一问,小白菜倏地抬眼,脸上有着诧异的神色,“莫非你不知道?”她问。
这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杨乃武感受到威胁,将视线避了开去,保持平静的声音答说:“是预备替你安置在湖州那件事?”
“就是!”小白菜说,“我倒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说做不到?”
这就等于劝她接受刘老太太的安排,成为他的外室,亦就等于表示愿意跟她长相厮守,而其实并非此意,杨乃武觉得自己的话说错了!平时颇善说理,偏偏要紧关头词不达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小白菜看,这是他无可奈何,然而自己的处境跟心境,又有谁知道?因而报以同样的喟叹,黯然说道:“以前办不到,现在更办不到了!”
“现在?”杨乃武不自觉地看她剪短的头发,痛苦地说,“妹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忽然要出家?”
“就是想开了,才要出家。”
杨乃武语塞,出家是看破红尘,斩断情缘的结果,当然是一切都想得开,抛得下的明证。他觉得话又错了!
记得自己的责任,应该劝小白菜打消出家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刘老太太与净慧都已同意她祝发。这是个矛盾,必有特殊的缘故在内,同时照净慧的意向去猜测,似乎她之出家是为了免除一项很大的麻烦,如果这个麻烦能够解消,就无出家的必要。
这是他在此沉默的片刻中才想通了的一件事。如果开门见山地问小白菜是何麻烦,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会怕他为她的麻烦而生忧虑。事到如今,机会亦可能不再,相知一场,同难三载,只有撇开自己的一切,专为她的一生尽些绵薄了!
这样一想,自觉胸怀开朗得多了,思路也敏锐得多了。杨乃武定一定神,从容问道:“妹妹,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小白菜点点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你吃你的面!一面吃,一面谈。”
“我不饿,你说好了。”
“出狱之后,你总有打算吧?”
“没有!”小白菜答说,“心灰意懒,只想到庵堂里过日子。”
第一句话就有些格格不入。杨乃武觉得要想理由驳她,话才能说得下去。“这不是看破红尘,是走投无路,暂时找个地方躲一躲。”他说,“好比走长路,在半山凉亭上歇一歇脚。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没有!”小白菜说,“这一层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样说,你的想出家,不过一时的念头,事过境迁,想法不同,自己就会觉得好笑。妹妹,庵堂到底不是凉亭,头发剃光了,要重新长起来也不容易。你要仔细想一想!”
“我常想过,不过,大爷,我的想法跟你不同。”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是修来世,不管今生。”小白菜说,“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
“你是说想出家的念头?”
“是的。”
“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乃武说,“前世因,今生果,我也常在想,莫非前世作了孽,今生来受这样的苦。可是,我如果想跟你一样,去做和尚,就办不到,因为舍下一家大小不管,就是件作孽的事!”
“大爷跟我不同。一个人一个人的境况,比不来的。”
“你也不能说,要撒手就撒手。”杨乃武以责备的语气说,“就算你婆婆跟你没有啥感情,在余杭的亲娘,到底不能不顾。何况,你婆婆跟你也还是有名分的,她的境况不好,你也应该帮帮她。哪里说是只管自己去修来世,就可以不管她了?”
小白菜的本心善良,听得这番指摘,自然觉得有道理,尤其是生身之母,没有尽过孝道,于心不安,于理有亏,所以沉默着不答。
“我也不是劝你一定不要出家,”杨乃武乘机又说,“不过出家总要没有什么牵挂,才能一心念佛。
不然身在世外,心在俗家,毫无意思。你想,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小白菜点点头,“我婆婆倒不要紧,”她说,“刘老太太人很好,一定会照应她的,就是我亲娘,好像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啰!”杨乃武这时的思路敏锐,说了一层比较深的道理,“讲孝道,倒也不一定说是要怎么样奉养,境况不同,是勉强不来的事,最要紧的是勿伤亲心!穷家小户,日子过得很苦,但只要有亲人在,就是一个安慰,苦中有乐。如果说,你出了家,就等于死了一半了,你娘还有什么希望?”
“就不出家,也没有什么希望的!”
“这话不然!在你自己,看破一切,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做父母的不同!父母对儿女总是痴心的。她总会这么想:女儿年纪还轻,人品也出色,将来另外嫁一份好好的人家,后福无穷。这不是她想享你的福,完全是为你的下半辈子着想。”
小白菜不作声。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内心有着深深的困扰,对于她所做的决定,是在动摇了。
于是杨乃武毫不放松地又加了一句:“你没有生过儿女,不知道做父母的心!”
虽无经验,可以体会,小白菜想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来:“那么,我现在怎么办呢?”
“很容易,你先收起出家的心,跟刘老太太回去了再说!”
“不!”小白菜回答的这个字,短促有力,显示了极大的决心。
这一来杨乃武倒愣住了。谈得好好的,快将听从劝告了,何以一下子又断然拒绝?
“你还是要出家?”
小白菜摇摇头不作声。这就更奇怪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疑惑之际,小白菜幽幽地叹口气说:“唉,做人难!我还是出家的好。”
话中有话,杨乃武格外注意了。静静地想着,突然发现一件可疑的事,觉得有提出来的必要。
“听说刘老太太跟净慧师太,后来变了主意,赞成你出家了,那是为什么?”
“不必去提了!”
“不!”杨乃武坚持着,“你有什么话,不该瞒我。”
于是小白菜透露了一个秘密,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刘家的孙少爷,小名福官的,竟然对小白菜一见钟情了。
听这一说,杨乃武大为惊奇,心里立刻浮起很复杂的感想,有些不信,有些好笑,也还有些酸酸的味道,瞪大了眼睛问道:“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
从小白菜初到刘家的那一天,福官的视线便为她吸引住了!只要见到她,一双眼睛总是不时瞟了过来,而见不到她时,他会来找——小白菜是在刘老太太屋子里的时候居多,他常是借故来找祖母,而且常是一坐下来就不走,为的好多看一看她。
福官二十岁不到,尽管书念得很好,有资格去应考了,可是在刘老太太及他母亲姐姐眼中,还是个孩子,所以对他的行动,并不在意。可是,小白菜却觉得一屋子的女人,夹一个大男孩在那里,十分刺眼。
有几次视线相接,发现他惊惶地避了开去,而脸上又有忸怩的神色,这才知道福官是对自己“另眼相看”
了。
“有一天,刘家一家很近的亲戚家办喜事,全家都去吃喜酒了,福官说是肚子疼,不去。丫头老妈,有的跟了老太太去了,有的正好躲懒,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我婆婆跟刘家的一个老奶妈结了伴去烧香,只有我一个人在刘老太太后房,哪知道福官悄悄溜了进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进来了以后怎么样呢?”杨乃武催问着。
小白菜是一种烦恼而无可奈何的神色,“他一见了面就叫我‘姐姐’,说了好些话,又——”
“他说了些什么话?”杨乃武追根究底地问。
“都是些书呆子的话,我也学不像。”
“姑且学一两句看!”杨乃武极力怂恿着,“总记得起一两句吧!”
小白菜想了一下答道:“譬如,他说,他听我讲当时受刑罚的苦楚,心里只恨不得能够替我。大爷,你说,是不是书呆子的话?”
杨乃武一惊!这哪里是书呆子的话?非用情极深,不能道此语。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问:
“后来呢?”
“后来就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我啰,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跟我说,可是见了面又都忘记掉啰!疯疯癫癫地真不像一个官人家少爷的样子。”
“那么你呢?你怎么跟他说?”
“我能说什么?我吓得要命,只求他赶快离开。他不肯。后来,”小白菜突然叹口气,“唉!我说错一句话!”
为了摆脱福官的纠缠,小白菜说了句:“以后的日子还长。”其实这也不算太错,迢递水程,同舟南下,有个把月在一起,日子也不算短了,谁知福官错会了意,以为小白菜对他做了什么承诺,欢然而去,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他对她抱着无穷的希望。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话说错了!可是已经说不明白了,而且也没有机会跟他细细说明白,我只有处处躲他。过了一天,听到刘家的丫头在说:福官有点神魂颠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心里想,这缘故我知道,不过不能跟你们说。大爷,”小白菜神色黯然地,“我心里很怕!已经害了一个人,莫非还要害一个人?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就在小白菜内心困惑不安之时,听得净慧大谈因果,触发了已存在的一个念头:削发出家!原来还只是为了今生受苦,修修来世;如今则更加发现,唯有佛门清净之地,才是躲避一切烦恼的乐土。所以毅然决然地将受之父母的一头长发,付之利剪,表示割断尘缘的决心。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杨乃武心潮起伏,久久无语,对于小白菜的处境,当然能够充分了解。如果她还在刘家,惹得“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福官疯魔了,当然是件很严重的事,她必得设法避开,这想法亦完全不错。但是不是非出家不可呢?
这是一个疑问!是杨乃武无法解答的疑问。他在想,既不让她出家,又不能让她再回到刘家,那就必得为她作一个妥善的安排。倘无此安排,则在青灯黄卷中讨生活,实在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说:“现在我才明白,怪不得净慧师太那样子答复我!”
“答复你?”小白菜惊奇地问,“大爷,你跟老师太见过面了?”
“没有见过面,”杨乃武答说,“我托段二奶奶跟净慧老师太去商量,想到大悲庵跟你见个面。她说——”他突然顿住,觉得转述的话很关键,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说出来。
这样的态度,当然会引起小白菜的疑惑,但她没有开口,只看一看他,将头低了下去。
杨乃武却是考虑停当了,认为转述净慧师太的话,正好作为一个试探,便即说道:“她跟段二奶奶说,如果我肯带你回南边最好,光是见一面就不必了。妹妹,你觉得她的话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白菜依然低着头,“不过,我们不还是见了面吗?”
“是的。”杨乃武黯然说道,“过去的事,大家总算说清楚了,未来的一切,都还不知道怎么样!”
“这,”小白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就不必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我能狠得下心,看你出家?”
小白菜不答,杨乃武亦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想了好一会儿问道:“刘老太太始终不知道福官对你那一片心?”
“现在也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你自己跟她说的?”
“不!”小白菜说,“老师太一直逼着我问,为什么一定非要在这里出家不可?她说,如果真的要出家,她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杭州云栖的一位老师太,是净慧老师太的师兄。此刻不妨先回刘家。我说,就因为不能回刘家,我把福官的事告诉了她,刘老太太是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刘老太太也赞成你出家。”
“不是赞成!”小白菜是为人分辩的语气,“她老人家也是没法子。”
“是的!教我成了刘老太太心里也觉得不过意。妹妹,这件事,我看你还是要仔细想一想。不要任一时的性子,过后觉得犯不着,再要还俗,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话说得很率直,而小白菜似乎很冷静,很有把握,“不会的!”她说,“出了家就再不会还俗了!”
这也就等于提醒杨乃武,要挽救这个局面,唯有此刻;一错过了这个时机,局面就定了。而杨乃武始终不敢说一句,只要她不出家,将来她的归宿着落在自己身上,因此,情势到了推车撞壁,不转变就说不下去的地步。
所幸的是,小白菜今夜可以不回去!自己有一夜的工夫,或者可以筹划出一条善策。
于是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说:“你坐一会儿!把这碗面吃掉,我等一下就来。”
小白菜扶了他一把,同时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想跟善政去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总而言之,不能看着你无路可走!”
小白菜不即答话,漆黑的一双眼珠,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闪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挽着他右臂的一只手,松了开来。
这是已回心转意的鲜明表示,只要有个妥善的安排,遁世之念,可以打消。意会到这一点,杨乃武陡觉双肩沉重,现在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了!小白菜未来的大半辈子,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只看自己能不能为她尽心尽力,作个很适当的安顿。
本来是在局外,劝得听也罢,劝不听也罢,毕竟没有任何责任;如今不同了,身在局中,她的难题就是自己的难题,非往前冲,找出一条路子来不可!
这一转念间,想象反倒飞扬了!杨乃武心里在想,既然情势逼得人非往前冲不可,那就只有开步走了再说。第一步当然是不让她再回大悲庵,而刘家又不能回去,这就很明白了,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让她暂住一住。
灵机一动,这不是现成的地方?于是杨乃武站住脚,在黑头里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是不能开口的事,而且照段二的为人来看,这件事很有成功的希望。
想通了为之心怀一畅,摸黑穿出角门,声响已经惊动了段二与詹善政,一起迎了出来。
拿灯一照,只有杨乃武一个人,段、詹二人都觉意外。詹善政问:“她呢?”
“在里面。”杨乃武说,“我有点事,想跟段二爷商量。”
“好,好!请进来。”
等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入屋内坐下,他看着段二问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出家,段二爷想来已经知道缘故了?”
“是的。我听内人谈起,好像为了避开刘家的孙少爷?”
“是!”杨乃武说道,“这是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段二爷,我倒也不是自己感情上有什么丢不开的,只觉得像她这样,年轻轻的出了家,未免残忍。你老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本用不着如此。”
“我现在把她劝得意思活动了。不过,眼前就有难题,刘家既不能回去,也不宜把她一个人摆在客栈,或者什么陌生的地方,得找个稳妥可靠的地方安顿她!”
“这倒是难题。北京城里什么坏人都有,凭她的模样儿,一落到坏人手里可不得了!”
“正是这话!”杨乃武掌握住机会,开门见山地说,“你老能不能行个善,先留她住下来?当然,房饭钱是要奉送的,这归我完全负责。”
此言一出,段二与詹善政相顾愕然。他们俩的想法差不多,在段家暂住是件小事,但住下来以后又如何呢?
“杨爷,”段二表示了态度,“‘行善’的话,言重了!我能帮忙一定帮忙,就怕越帮越忙,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办,那样子,我可是不敢多事。”
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杨乃武夫妇转眼南下了,如果小白菜没有个安排,莫非就一直住在段家?
“姐夫!”詹善政喊了这一句,向段二说道,“段二爷,对不起,我想跟我姐夫说一两句话,你老别见气。”
“哪里!哪里。”段二站起身来,欲待回避。
“不!”詹善政抢上去捺着他坐下,“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我是跟你老先请个罪,我跟我姐夫到院子里去谈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在这里谈比较方便。我亦正好跟内人去说几句话。”
听这样说,詹善政不便坚辞,只不断地道歉。等段二的影子消失了,他才挨着杨乃武坐下,低声动问。
“姐夫,你们到底是怎么谈的,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这两个“到底”将杨乃武问得发愣。想了一会儿,只好这样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如今最要紧的是劝得她把出家的念头打消。以后是以后的事,‘萝卜吃一节,剥一节’,不是吗?”
“话不错,是的!不过这个萝卜,不得让人家来剥啊!”
“当然!”杨乃武转而问道,“你看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问你了!你定了主见,我才好替你筹划。”
杨乃武又动心了!詹善政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愿意促成好事。如果自己有了承诺,便是小白菜有了归宿,在回南以前,借段家暂住,自无不可。
可是,妻子的态度到底怎么样呢?家境大不如昔,创业之议,渺渺茫茫,哪里能容许自己再立一个门户?何况沈媒婆贪得无厌,是个很难缠的人。
这样一想,刚热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没有打算。”他摇摇头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办不到的。”
“照此说来,段二爷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说不下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劝得小白菜初步意回,而前功似乎也不能不尽弃了,想想实在不能甘心。
“你总不能看她年纪轻轻的,剃光了头去吃素念经吧!”
詹善政有些好笑!话说得无理,吃素念经又何尝不好?只要她本人乐意这么去做。不过,唯其话这样无理,更显得其情无奈。詹善政觉得不能不为他想法子打开困境。
“如今只有一个说法,或许能跟段家商量得通,那就是自己定个限期,而且日子不能太长,至多半个月。可是,半个月以后呢?”
杨乃武只求眼前能过去,随即如释重负地答说:“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得出法子来!就这样跟段二爷说好了。”
“不然!此刻就要想停当,因为段二爷一定会问。没有确实的办法,人家不肯管这桩闲事的。”詹善政放低了声音说,“姐夫,你不要忘记,到底跟人家是萍水相逢的初交。”
杨乃武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她是有婆婆的,先要看沈媒婆如何说法?归根结底一句话,只要她不出家,什么事都好商量。”杨乃武歉然说道,“善政,到那时候,又要麻烦你了。”
“麻烦我?”
“我想只有麻烦你。到那时候请你送他们婆媳回余杭,一回去了,她是另外嫁人,还是出家,都随她自己。我们这方面的责任,就算是尽到了。”
詹善政点点头,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如果这是姐夫心里的话,我照办就是。”
这意味着他不太相信杨乃武不愿纳小白菜为外室。弦外之音,虽然了解,杨乃武却装作不知,因为这是不必办也很不容易办的一件事。
果然,段二认为暂住一些日子,他很欢迎。他又转述了他妻子的意思,他们有个儿子,是个把总,现在山东当差,小武官的饷银,不足以赡养家口,并未接眷。儿媳不孝顺,经常带着孩子住在娘家,所以段二奶奶倒也愿意接纳小白菜这样的人,朝夕有伴。不过,他们也怕开头是好意,结果搞得无以善其后,说不定还会惹出许多麻烦,不能不言明在先。
“这一层,请段二爷放心。”是詹善政开口,“最多住半个月,我会送她回南。”
“噢!”段二心想,既然如此,何不带她一起住在客栈里?转念一想,必是杨太太不容,便点点头说: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的房客要下个月才进屋,就那面几间屋子,可以让她暂住。不过,这要写个租约,因为最近坊里的老爷们查得很严,若说收容来路不明的妇女,怕会费口舌。”
“是,是!这好办。”詹善政向杨乃武看一看说,“该跟本人先说一声。”
“是的。”
于是,杨乃武起身,詹善政拿灯照着,送他到角门。里面小白菜看见灯光,迎了出来,发现詹善政的影子,便缩在门背后不肯露面。
杨乃武到了门口却踌躇了,他心里在想,这是极有关系的一刻,只要话说出口,小白菜答应了,以后她的一切,便都得由自己负责。
同时,他也发现小白菜眼中的神色,与他离去以前大不相同了。本来是静穆多于一切,略有些洞彻大千、心如止水的意味;而此刻的剪水双瞳中,流露出一种似乎期待已久的渴望,双颊隐隐透出霞光——这就是所谓“春色”,最能泄露年轻妇女的心事。
这使得杨乃武更踟蹰,更动心,也更感到双肩沉重。他警告自己:世上的男子,常有许多事前想得很妥当、很有把握的事,到了这样的时刻,就会心不由主!自己要记着这一点。
就是这一念警惕,使得他跳荡不定的心,比较能够自我约束了。慢慢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先看一看小白菜的面碗,没有动过什么,便即问道:“你怎么不吃?”
小白菜摇摇头没有作声,却将一杯冷茶端了起来,喝了一大口。
“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你去了好久。”她在他侧面坐了下来,“只怕一个钟头都不止。”
“总归你今天是不回去了,晚一点也不要紧。”
小白菜想说什么,而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扰段家,真过意不去。”
“以后打扰他们的地方还多。妹妹,”杨乃武说,“我跟段二爷说好了,你在他家暂时住一住再说。”
这当然是使她大感意外的事,一双眼睁得很大,睫毛乱闪,是那种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必得先好好想一想的神气。
见此光景,杨乃武知道,第一步劝她放弃在大悲庵出家的念头,确已做到了,此刻要准备回答她因此而生的疑问。
“大爷,”小白菜问,“这好像不太好吧?”
“怎么呢?”
“对净慧老师太不好交代。”
原来顾虑是这一点。“你错了!”他说,“净慧老师太巴不得你回心转意,她也少些麻烦。你想,她不是曾经极力劝你不要出家吗?”
“我是觉得我自己对她不好交代。”
“你以为出尔反尔,说话不当话,自觉不好意思是不是?”杨乃武停了一下说,“当然,谈起来好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样的大事,而且一步走错,懊悔终身的事,不能因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勉强去做!那不太傻了。”
小白菜低下头去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说到了她心里。不过,以下的话,在杨乃武也觉得很难说了,因而出现了令人感到沉重的沉默。
“你说暂时住一住,住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半个月。”
“以后呢?”
“让善政送你们婆媳回去。”
“你呢?”
一句接一句地问,越来越快,越来越短促,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杨乃武有点招架不住了。
而且,他也发现他与她的一段情,很快地又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境界。这一次可真是作茧自缚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悔恨懊丧,口中当然也就更讷讷然说不出什么来。
他的心情都表现在脸上,小白菜看在眼里,一样地也又悔又恨。恨的是自己太把握不住,悔的是话不该轻易出口,稍微多想一想,就知道这样说法,伤害了人家,而对自己并无一点好处。
等稍微冷静下来,她用歉疚的语气说:“大爷,我的命不好,哪个都应该避得我远一点。我自己也认了命,你不必再为我多费心!”
这可以说是由衷之言,而在杨乃武听来,是以退为进的说法,眼前对她既不能作任何承诺,亦不能撒手不管,唯有照原先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
“妹妹,所谓‘急脉缓受’‘船到桥头自会直’,你现在什么都不必想,先在段家住几天,我让善政安排你们回去。你就是要出家,也不必一定要在这里,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说得太急了,听起来是带着责备的意味,小白菜的心一沉,极力忍着眼泪,但眼圈已有些红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杨乃武敲钉转脚地钉一句。
不住段家怎么办?小白菜心里在想,错就错在起先不该默许,甚至于错在根本不该跟段二奶奶离开大悲庵!如今再要想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妹妹,”杨乃武见她不作声,因又问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能说什么?”小白菜凄然答说,“我现在只希望菩萨保佑,能让我不要再牵累哪一个。”
杨乃武不能了解她这话的意思,但亦无从深诘。想了一下,试探着问:“我去请段二爷、段二奶奶过来,把你当面交代给他们,好不好?”
小白菜不作声。杨乃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对的表示,便又瘸着腿走了。
小白菜只觉得他可怜!而想想自己,漂泊无依,前途茫茫,自己要想做自己的主,亦竟不知主意在哪里。这样子做人,也太无味,太可怜了!
念头转到这里,陡觉双眼发热,看出去的烛焰,重叠成双,意识到眼泪夺眶而出,想要忍住,却是再也不能。
无声的热泪,流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发觉,在他人家这样哭哭啼啼,会遭人忌讳,于是赶紧拭一拭眼泪,擤一擤鼻子,极力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开始想到,见了段家老夫妇,应该怎么说几句客气话。
思虑尚未停当,窗外出现光亮,一支红烛冉冉而来,段家夫妇、杨乃武、詹善政都来了。
小白菜局局促促起身相迎。由于双眼红肿,有意背灯而立,段二奶奶一把拉着她坐下,含笑说道:“葛嫂子,你住在我家,可就像一家人一样,不许客气。”
“对了,我们也不拿你当外人。”段二爷也说,“有什么吃什么,你别嫌就是了。”
两老夫妇的这份情意,小白菜自然感激,想说两句客气话,却开不得口,唯有微笑示意而已。
“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杨乃武又向段二道谢,“多亏二爷帮忙,感激不尽。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告辞,明天再来。”
“你请放心好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们走了。”杨乃武终于作了一句交代,“一切都跟二爷、二奶奶说好了。有些话,回头二奶奶会告诉你。”
等杨乃武、詹善政告辞而去,段二奶奶先安排小白菜的住处,就跟她在一张炕上睡。叠好了被,段二奶奶盘腿在炕上,捧着杯茶出神,显然的,她是有话要跟小白菜说,在思索如何开口。
“葛嫂子!”她说,“杨大爷有些话,托我跟你说。我们虽然刚认识,但能住在一起,总算有缘。说实话,葛嫂子,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愿意兜揽这件事。话如果说得不中听,你可别生我的气。”
“哪里的话,二奶奶当我自己人,我怎么能不识抬举?”
“那就是了。”段二奶奶说,“杨大爷跟我们谈了很多。他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不过实在有难处,不能把你娶回去。他说,这一层,你得体谅他。”
小白菜听见这话,不由得又激动了,心里对杨乃武着实反感!像这样的话,何必托段二奶奶转告?因此,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见此光景,段二奶奶有些着慌了,“我不会说话。”她说,“葛嫂子,我早说过,话不中听,你别生气。”
“不,不!”小白菜大为不安,“跟二奶奶不相干,我哪里会生你老人家的气。”
“这样说,你是——”段二奶奶忽然发觉,自己又要说错话了,赶紧顿住。
“我也不是生杨大爷的气。”小白菜装出很豁达的神态说,“他的苦衷,我当然也知道,根本没有那种打算,他的话是多余的。”
语声虽和缓,却听得出来是负气的话,段二奶奶觉得话说不下去了,只怔怔地望着小白菜。
小白菜当然也已感觉到,交谈不甚投机,心里很失悔,很难过,极力想挽救这个局面,便堆着笑容说道:“二奶奶,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段二奶奶茫然地答说。
为了打破沉闷的局面,同时表示她将段二奶奶视作亲人,便又细诉往事。在大悲庵中,她们曾有过长谈,但所谈的是身陷缧绁的经过,对于她跟杨乃武的感情是有保留的,此时却倾囊倒筐而出,甚至于“刘大少爷”如何来勾引,都不隐瞒。
这当然是任何人都感兴趣的话题。而小白菜在不堪回首的叙述中,也由温馨的回忆而获得了安慰。可是最大的收获,却是对她自己的行为,自然而然地作了一次反省。
“我这个人就是没有主见。”她从一步一步的反省,提炼出一个结论,“一切都是开头没有好好拿个主意。当初我娘要把我嫁到葛家,其实也不是怎么样非逼着我答应不可,倘如我主意老,咬定牙关不肯松口,我娘还不是就算了。这一来,哪里还会有以后的种种事故。”
“是啊!做父母的,没有不想女婿能干、儿媳妇贤惠的。”段二奶奶问道,“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婆婆不在一起住。她是专门替人做媒的,后来也有点懊悔不该娶我做她的媳妇,而且,她心里的想法,我也有点知道。”
“什么想法?”
小白菜沉吟了一下答说:“她看我,相貌也还过得去,说句难听的话,还值几两银子。如果有人要我,只要聘金谈得拢,是肯放我的。”
“原来你婆婆有这种心思!”段二奶奶大感意外,“既然这样,杨大爷为什么不早办这件事呢?”
“就是因为我没有主见。”小白菜痛苦地说,“当初杨大爷说要等中了举以后,才跟我婆婆谈,这话决不是推托。杨太太很贤惠,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为杨大爷自己觉得中了举来谈这件事,话比较好说,倘使我一定要逼着他办,或者先跟我婆婆谈好了,等中了举再正式请客,进他家的门,就不会有这场官司了。”
段二奶奶将她的话细想了一下,“可不是吗?”她想通了,“如说跟你婆婆已经谈好,你已经是杨家的人了,杨大爷为什么还要给人下毒?那不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吗?”
“就是这话,如果是那样,我婆婆先就不会疑心到杨大爷,就报官也不会提到杨大爷的名字。”
“你这场官司,想来刘大少爷一定也在从中捣鬼?”
“我想免不了有他出坏主意。这件事也怪我没有主见,不答应他就是,不该去告诉杨大爷,以至于让他们成了冤家。”
“是啊!给人拴对儿,是最犯忌的事。”段二奶奶急转直下地说,“葛嫂子,你现在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你先跟我说说。”
如果小白菜能回答这个难题,烦恼就会解消一大半。而偏偏这又是非回答不可的难题,也是所有关心她的人,不断会提出的疑问。这就使得她想要抛开这份烦恼而不可得了。
“我不知道!本来——”
语声本来就慢,且又不曾说完,越显得其情无奈。段二奶奶因为受人之托,同时小白菜既已住在她家,那么也就等于是自己的事,不能不钉着问。
“葛嫂子,你有话尽管跟我说。”
“我在想,我这个人的八字,不但苦,而且硬。”她吃力地将声音压得很低,“不瞒二奶奶说,我一生有过三个男人,结果都不好,很不好!”
提到自己的“八字”,妇道人家十之八九是重视的,段二奶奶吃素念佛的人,更不例外,此时虽未开口,却睁大了眼睛在等待,比出声催促更显得关切。
“第一是嫁的男人,第二个就是他——”
“杨大爷?”段二奶奶打断她的话问。
“是的。”小白菜说,“二奶奶你想,一个死了,一个遭这么一场官司,真正死去活来,好好一份人家几乎拆散,至今还落个残疾!”
想想她的话很有道理,段二奶奶忽然对小白菜起了异样的感觉,隐隐然有着发现一条蛇的那种恐惧。
她咽口唾沫,定定神想了想又问:“还有一个呢?”
“还有,”小白菜满脸飞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刘大少爷。”
“谁?”段二奶奶实在没有听清楚,也无从猜测,所以提高了声音问。
“刘大少爷。”
这次是听清楚了,“就是县大老爷的大少爷?”她问。
小白菜点点头,又说:“这一个也死了,坐火轮船回北边,船沉在大海里头了。”
段二奶奶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失声说了句:“真有这样灵的事!”
小白菜一听这个“灵”字,颜色大变。一直在疑心的事,为旁人证实了,果然,自己的命不但苦,而且凶。
她脸上的神色,提醒了段二奶奶,顿时悔恨不安,急忙说道:“这也是一时碰巧,你不要自己瞎疑心。”
这掩饰的话,等于白说。小白菜容颜惨淡地摇摇头,“我自己知道,我这一生没有指望了。本来,唉,不必再提了。”
先就问“本来”什么?兜了一个圈子,仍是在这里顿住,段二奶奶当然还要追问。
“本来怎么样?”她说,“本来你是有打算的?”
她的打算——其实只是一个想法,一种希望,也真难于出口。原已自摒于尘世以外,黄卷青灯,了此一生的她,就在这晚上与杨乃武的重新聚首,倾诉恩怨之中,想起大悲庵中一位中年比丘尼的说法而放弃了她原来的决定。
“我听人说,已经妨过一个人,就不要紧了。”她吃力地说,“妨过杨大爷一次,害得他坐过牢,就不会再妨第二次了!”
她的话,骤听不可解,细想一想才明白,刑克之事,对杨乃武来说,已经“应”过,所以尽管亲近,不会再有妨害。这就是说,她只有杨乃武可嫁。
“这是谁说的?”段二奶奶问。
“大悲庵的妙真师太。”
“噢,是她!”段二奶奶踌躇了,如果不能驳倒妙真的说法,自己的话就说不下去,因而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她的话靠不住。”
“靠不住?”小白菜望着她,希望她提出解释。
“俗话说:‘修心补相。’只要好心行善,菩萨保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不过,”小白菜很快地接口,“命是注定的。”
段二奶奶又词穷了。窘迫之中,突然灵机一动,“你倒去算个命看!”她说,“也许你命中只不过克两个男人的,既然已经都应过,就不要紧了。再看看你的八字,应该嫁哪种八字的人?”
小白菜作个苦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你不要这样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看相算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段二奶奶憋不住了,刚才他们商量好的办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京里你们的同乡也很多,凭你的人才,不愁没有人来做媒!如果你肯委屈做小,很可以拣一拣,譬如说,有那大太太故世了的,或者大太太贤惠的,本人年纪亦不太长,嫁过去也着实有几年舒服日子过。只要你愿意这么做,托你们会馆里的那位赵先生放个风声出去,用不着多少个时候就会有结果。”
听得这话,小白菜不免有意外之感,但细想一想无需为奇。一身漂泊,总得有个归宿,既然劝她不要出家,就只有劝她出嫁,否则谁来供养她一辈子?
这样一想,小白菜才能心平气和地体认到段二奶奶是一番好意。可是,对杨乃武却有反感,认为他出这个主意,并不是为她想,只是为自己消除累赘,推开麻烦。
“葛嫂子,”段二奶奶以为她的意思活动了,所以催问着,“你倒说一句看看!”
就这时候,听得板壁上“笃笃”两下,接着是段二爷的声音:“不早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语声甫落,方桌上一架自鸣钟发声,共是三响。“了不得!”段二奶奶说,“从来都没有这么晚睡过。
葛嫂子该睡了。”
“都是为了我!”小白菜亦觉歉疚不安,“害得你们两位老人家觉都不能睡。”
“这倒没有什么!但愿你能好好找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也不枉了我们管这场闲事。”
小白菜没有作声。她已看得出来,段二奶奶对她的择人再嫁这件事,相当热心。年纪大而心好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如果她像刘老太太那样家道殷实,又能做一家之主,说不定会像对自己女儿一样,还贴一份嫁妆,也要把这件“好事”办理。
然而好心也罢,好事也罢,处境不同,就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难处。感情是丝毫勉强不得的!她自己回忆一下,在监狱中这三年多,梦见的常是杨乃武;而做过夫妻的葛小大,入梦只有一次,并且梦中作何光景,亦都记不得了。如今若说只凭媒人撮合,要去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而心里丢不下杨乃武的影子,忘不掉过去的一切经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因此,枕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合眼。段二夫妇的鼾声,递相呼应,入耳更觉恼人。好不容易到了曙色现时,方始蒙眬睡去。
等醒来时,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屋子里阴沉沉地毫无声息。她定定神才想起是在什么地方。细看一看,段二奶奶不在屋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看钟已是十一点了。
于是拢一拢头发,首先整理卧具。正叠被时,听得房门声响,回头一看,可以意料得到的,是段二奶奶。
“起来了!”她一面说,一面将窗帘拉开,屋子里立刻很明亮了。
“睡得失聪了!”小白菜说,“真对不起。”
“这是常有的事,我猜想到你一定是天亮才睡,所以不敢惊吵你。”说着,段二奶奶已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浑圆的手臂说,“你的皮肤可真好!”
小白菜是穿着一件短袖的紧身小夹袄,虽刚起身,而且在段二奶奶面前亦不必顾忌,而仍有衣衫不整,有欠礼貌的疚歉,所以急忙将一件灰布夹袄披在身上。
“今天的气色可好得多了!”段二奶奶眼中有惊喜的神情,“跟昨天一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昨天脸黄黄的,眼泡也肿着,今天脸上可是又红又白。怪不得——”
段二奶奶说得口滑,本要说,“怪不得闹出那么多风流事故”,话到口边,才发觉是极不妥的话,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
由此开始,段二奶奶一直跟小白菜在一起,两人像婆媳,更像母女,由梳头桌子到厨房,形影不离,亲热得很。
段二爷不在家,段二奶奶陪着她吃素。小白菜食欲不振,吃了两个素饺子,喝了半碗稀饭,便即搁着。
段二奶奶关切地问:“是不对胃口不是?你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做。”
“不,不!二奶奶,你不要费事,我本来吃得少。”
“这可不行!”段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吃斋原是好事,不过也要看人。你年轻轻的,何必吃长斋?清汤寡水的素菜不养人,明天就开荤吧!”
吃长斋是最近的事,也是出家的初步,开荤意味着仍旧“还俗”,是择人而事的初步。小白菜了解到段二奶奶的苦心,自然感动,但觉得不必这么认真。
“吃荤吃素,都无所谓!”她赔笑答说,“二奶奶你不必费心费事。”
“这话也是。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不替你弄素的了。”
“是的。有什么,吃什么。”小白菜说,“在二奶奶这里打搅,我本来就很过意不去,如果还要专为我费事,更叫我心不安了。”
“葛嫂子,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虽是昨天才见面,可是缘分深,我现在看你这样子,心里拴着老大一个疙瘩。多早晚你的境况变好了,我心里才会舒泰。”
听得这话,小白菜百感交集,一方面觉得安慰,一方面又觉得沉重,心酸酸地想哭,却怕段二奶奶更为她忧烦,强自忍住,而且要摆出笑脸。
“二奶奶,船到桥门自会直,你别替我着急。”
段二奶奶不知道这是安慰她的话,只以为经过这一夜,她已经想通了,愿意托赵司事为她做媒。
于是,她心里的疙瘩倒真的消除了一半。吃完饭,喝着茶,跟小白菜商量,该到大悲庵去走一遭。
“一早我到庵里去过了,把你的事,大略告诉了净慧师太,她也很高兴,说住在我这里,她很放心。
我想,你在她那里住过,她对你也不错,该当跟她道个谢,菩萨面前也该去磕个头。是不是呢?”
“是,是!”小白菜急忙答应,可是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见了净慧该怎么说。
“那么,我们息一息就走吧!先请一副香烛带了去。
一语未毕,有人叩门。段二奶奶开出门去,见是大悲庵的人带着一个中年妇人来。正待发问,小白菜已经赶出来了。
“娘!”小白菜喊。
“女儿!”沈媒婆答应。
小白菜一喊,段二奶奶心中明白,是她婆婆来了,但沈媒婆的答应,却又让她困惑,莫非是小白菜的亲娘?
“二奶奶,这是我婆婆。”
这是她婆婆!段二奶奶便含笑招呼。大悲庵的尼姑领到了地方,作别自去。沈媒婆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段家的一切。脸上堆满了笑意,眉目舒展,看得出来是真的内心欢喜,不是为了礼貌装出来的笑容。
“女儿,真是,”沈媒婆站在堂屋里拍手拍脚地说,“哪里遇不着好人?我一直在担心,从庵里出来,你不肯回刘家,到哪里去住?偏偏命中有救,会遇见段二爷、段二奶奶这样热心的好人。”接着转过身来,向段二奶奶深深致谢。
“请坐,请坐,别客气。”
等段二奶奶转身去张罗茶水时,沈媒婆轻声问小白菜说了句:“我都知道了!”接着,拍一拍小白菜的左臂,使个眼色。
这个动作不容易了解,仿佛是一切都已妥帖,不必心急,回头避开段二奶奶再细谈的意思。小白菜心想,婆婆好像带了什么好消息来了似的,细细一想,始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如此欣慰。
等段二奶奶端了茶来,主客坐定,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只见沈媒婆一个人在说,问东问西,是对段家很关切的样子。段二奶奶有问必答,偶尔,小白菜也插一两句嘴,谈得十分热闹,却都是不相干的话。
“你们婆媳谈谈吧!”到寒暄告一段落时,段二奶奶起身,手向角门一指,“请到这里面去坐,清静些。”
于是昨日杨乃武与小白菜相会之处,此刻便是她们婆媳深谈之地。沈媒婆未语先笑,拍拍胸口说:“好了,好了!这下总算了掉我一桩心事了!”
听这话,小白菜越觉诧异。由于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连问都不会问,只看着她发愣。
“昨天跟杨大爷都谈过了?”沈媒婆问。
什么叫都谈过了?小白菜想了想答说:“就在这里见的面,也没有谈什么。”
“没有谈什么?”沈媒婆的脸色变了,笑容化作疑惑。
“娘!”小白菜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要我跟他谈什么?”
“不是你跟他谈,他一定要跟你谈!你答应了,事情不就定局了吗?”
“什么事情?”小白菜大为困扰,而且也很不安,所以神态显得焦躁,“娘,你倒说明白,我一点也不懂!”
原来这天上午,净慧已派了庵中的知客,去通知刘老太太,说有段二奶奶来约了小白菜去会杨乃武,而且一夜未归,住在段家这回事。知客传话不甚清楚,以致发生误会——其实也不算误会,照刘老太太想,要出家的人,忽然出庵去会旧日情郎,自是动了凡心,愿以身相许;而杨乃武能来与小白菜相会,当然也是有意重续旧缘,所以喜滋滋地告诉了沈媒婆。
在沈媒婆,这是天大的喜事。因为刘老太太原有为小白菜置产,作为杨乃武外室的好意,如今由于知识初开的福官,突然有此片面的畸恋,便希望小白菜能够早获归宿,好绝了他的痴心妄想。为此,刘老太太特意作了承诺:只要小白菜嫁了杨乃武,她不但以前说过的话仍旧算数,而且另外可以送沈媒婆一笔盘缠,带着小白菜回南。改变顺路带她们婆媳归乡的原意,无非是为了要将小白菜与福官隔离开来。
沈媒婆在想,小白菜嫁了杨乃武,如果另立门户,当然要管她的日常用度,然则老太太为她所置的产业,就可慢慢设法移归自己名下。何况,回浙江这件事,杨乃武一定会有安排,刘老太太所送的一笔盘缠,是额外净得。
是这样打算得好好来的,所以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如今听小白菜的话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意算盘,完全落空,岂不令人着急?
因此,她拉长了脸问:“莫非杨大爷就没有一句话交代?”
“交代什么?”小白菜假装不懂。
“他倒不为你的后半辈子想一想,真的让你去出家?”
“他当然劝过我。”小白菜抑郁地说,“既然出了大悲庵,再要回去,是不能够了。”
这意思是说,她已放弃了出家的念头。沈媒婆略感安慰,便接下去问道:“他劝你不要出家,你也答应了,那么,以后呢?他没有说,要接你回去?”
提到这话,小白菜心如刀绞,痛悔莫名。可是在沈媒婆面前,她不肯透露真情,若说自己倒一度动过心,希望与杨乃武厮守终生,只是人家不肯,这会让人看不起。为了自己留身份,她必须换个说法。
“他提过的,是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沈媒婆大为诧异,“为点啥?”
“我都看破了!再说,我也不愿意做小。”
小白菜这话将她堵得好半晌作声不得,想来想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话来:“你要想人家明媒正娶做大太太,只怕难!”
“管他难不难呢,”小白菜的声音不好听了,“好在我也不想做人家的大太太。”
“又不想做大,又不愿做小,又做不成尼姑,那么,你到底要做啥?”
“啥也不做!”小白菜回答得极快。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来的。”沈媒婆忍着气说,“商量事情,为啥不平心静气说话?”
责备得在理上,小白菜不免歉然,笑一笑,不作声。不过那一笑,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实在是想装出笑容而力不从心。
沈媒婆这时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从头细想了一遍,发觉许多不可解之处,一一提出疑问:“这件事,我实在不大明白:第一,你跟段二奶奶以前不认识,居然她一说,你就跟她来了,而且就此不回大悲庵;
第二,你住在她家怎么办?人家也不能常年供养你;第三,你跟杨大爷谈了半夜,到底谈出来啥名堂?”
这三个疑问,确是情理上很容易明白的事。不过小白菜听出来,她婆婆似乎另有怀疑,应该解释得明明白白,才不至于使她对段家有误会。
于是她说:“段二爷是江湖上讲义气的人,杨大爷托了他,他请段二奶奶去邀我来的。至于在这里,当然只是暂住一住——”
“住多少日子?”沈媒婆打断她的话。
“住半个月。杨大爷请他的舅老爷送我回余杭。”
“光是你?”沈媒婆很注意地问,“光是送你一个人?”
“当然是我们娘儿两个。”
沈媒婆想了一下问:“送回去就不管了?”
“回去了再说。”
“怎么叫回去了再说?”
这一句紧一句的逼问,使得小白菜有难以招架之感,不由得打了个噎。沈媒婆也察觉到了,暂且放松一步,保持沉默。
“我再问你,你们谈了半夜,谈些啥?”
“他劝我不要出家。”
“就是这句话?”
“当然还有别的话。”小白菜说,“这么一场死去活来的官司下来,话一时哪里谈得完。”
“这样说,你们还要见面再谈啰?”
这话倒是提醒了小白菜,心里在想,杨乃武今天可能还会再来。来了应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自己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呢?说是除他不嫁,还是仍旧要出家,或者从此不理他?
看她神思不属的样子,沈媒婆知道这样谈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她心里在想,自己所知道的情形还不够多,照常理推测,杨乃武既然来劝小白菜不要出家,对于她的将来一定有个安排,不能说光送回余杭算数;而她肯听人家的劝,放弃削发的念头,一定也有个打算。中间又夹着突然冒出来的段家夫妇,情形更显得复杂。其中不尽不实之处,一定很多,真相到底如何?隐瞒的作用何在?莫非只是为了对付自己?
念头转到这里,沈媒婆怒气勃发,长久以来所郁积的牢骚与不满,再也压抑不住了!
“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个长辈看过!什么事都是自以为聪明,想做就做,不肯听一句劝,还不肯说实话!弄到头来,一塌糊涂,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哪个遇见你,哪个倒霉!想想经过这么一场官司,吃苦记苦,你的脾气会改改;哪晓得你仍旧这样子不安分!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做些说出去人家都不会相信的事。你啊,你将来还有得苦!”
这顿恶毒的排泄一发泄,沈媒婆胸怀倒为之一畅,可是小白菜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即时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双眼无泪,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沈媒婆。那种似乎吓傻了的神情,相当可怕。
沈媒婆这时不免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但唯其因为话说得太重,一时竟无法自己转圜,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去安慰她,只好索性绷着脸,装出气鼓鼓的样子不理她。
在僵硬如死的气氛中,小白菜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娘说得不错!哪个遇见我,哪个倒霉!”
“好了,好了!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沈媒婆突然有了主意,“我此刻就去看詹少爷,看他怎么说?”
小白菜的神智已有些恍惚了,没有能听清楚她的话,也无力去多想,她此时所渴盼的,是容她一个人躲在一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好好去想一想。
“我走了!”沈媒婆尽量将脸上的肌肉放松,微带歉意地说,“我实在是心里烦,用不着说的话,多说了几句,你也不必认真。”
小白菜茫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外便走,沈媒婆紧跟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一走出去,迎面遇见段二奶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怔怔地望着,脸涨得发红,却说不出话。
“怎么啦?葛嫂子!”段二奶奶惊疑地,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后的沈媒婆脸上。
“打搅,打搅!”沈媒婆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段二奶奶,我要走了。这几天惊搅你,真不晓该怎么说才好。”
她的意思是,这以后的几天,她少不得常常要来打搅。段二奶奶便很诚恳地说:“不要紧,不要紧,随时请过来。”
“要来,要来!”沈媒婆立定了又说闲话,称赞段家的房子,称赞段二奶奶老健,又问起段二爷。真是“媒婆的嘴”,仿佛永不厌倦似的。
小白菜则不但厌倦,甚至厌烦。好不容易等将喋喋不休的沈媒婆送出了门,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段二奶奶看她的脸色不佳,关切地问:“葛嫂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想强打精神掩饰,实在力不从心,小白菜只好答说:“有点头晕,心里空落落地想吐。”
“那,大悲庵今天就不必去了。你先躺一躺!”段二奶奶一摸到她的手,吃惊地说,“手冰凉!一定是受寒了,快睡去。我给你煮碗抻面,回头喝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凄然答说:“二奶奶!你老真像我的亲人一样。”
段二奶奶倒亦有此意,不过不便自居于长辈,随便认个干女儿,只说:“对了!你就当这里是你自己家里好了。”
回到卧室,小白菜在炕上和衣躺下,段二奶奶拉床被替她盖上,随即便去煎药。一静下来,小白菜觉得舒服得多,头脑亦比较清醒了。
于是不由得回想沈媒婆所说的一切,最使她忘不了的是这一句:“哪个遇见你,哪个倒霉!”想想也真不错。一颗心不自觉地一直往下沉,真个万念俱灰了。
这样子,为什么还要活在世界上呢?她突然浮起这样一个疑问。这对她是一个新奇的发现。她从来没有想过,人活在世界上,是为的什么?因此,对于自己所提的疑问,无从回答,不能不从头想起。
她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家境孤寒,生母起早落夜,辛苦一天,才得勉强糊口,而自己小时候不懂事,看见别家孩子穿新衣服,吃好东西,总是吵着要。彼时不了解母亲的心情,现在能够了解了,而那样受苦,何以能够忍受呢?只为期望女儿能够长大成人。这一个希望,使得天下做父母的,都甘于为儿女吃苦。
人,就是为了希望活在那里的!她恍然大悟了。自己会发出这样一个疑问,正因为自己感觉到没有什么希望的缘故。
然则倒仔细想一想,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希望呢?或者有一个希望在那里,自己一时忽略,不曾发现。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是什么!在监狱中是有希望的,希望昭雪沉冤,重见天日。及至这个希望实现,就不知道还要什么希望。一项一项细想下来,勉强可说有个希望,能够清清静静过一生,修修来世。
而如今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及至一想到杨乃武,小白菜只觉得遍体飕飕,生不如死。心里乱糟糟,好久才能略微定下来,而要想排除杨乃武的一切,却不能够。簇新的记忆,纷至沓来地奔赴心头。
她记得出狱那天,就有一个希望,能与杨乃武见一次面,表明心事,乞取谅解。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何以将入空门,而又忽然春心争发,旧情复炽?这是怪自己把持不住,还是要怪杨乃武的撩拨?此中缘故,实在很难分辨得清,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如果说,那是个能够让她觉得尘世还有可恋之处的希望,而这个希望亦已幻灭无余了。
如今,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自己去想的?一个是生母,但想起来心酸,并不觉得自己活下来,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此外,对自己好的人,固然也有,像刘老太太,像段二奶奶,可是,她们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希望!
想到这里,小白菜只觉得脑中空空落落的,什么都不会想了,只隐隐约约向往着一种虚无寂灭,与尘世完全隔绝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如其来地觉得有了新的感觉,望着模模糊糊一个形象,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你是谁?”她问。
“葛嫂子,是我呀!”段二奶奶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惶,“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
“你——!”小白菜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段二奶奶!”
“是啊!来,药煮好了,趁热服吧!”
为什么服药?服的什么药?小白菜又得多想一想,才能记得起。于是挣扎着起身,将温温的一碗抻面都喝了下去。
“你饿不饿?”
“不饿。”
“那就再睡吧!来,我帮你把衣服脱了,盖上被窝,好好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已变得非常迟钝,连说一声“谢谢”都想不起,听从段二奶奶的摆布,脱了夹袄与布裙,盖上厚厚的被子,茫然地听着段二奶奶的脚声,由近而远,终于消失。
等再听到段二奶奶的声音时,随即感到浑身湿热难受,意识到是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头上倒轻松得多了,而且耳朵很灵,听出在段二奶奶以外,还有段二爷的声音。
“这个样子不成!”段二爷在说,“会惹下极大的麻烦。”
“你别烦躁!”段二奶奶用安慰的声音说,“咱们慢慢商量。”
“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段二说,“我只找姓杨的,把这件事告诉他就是了。”
“姓杨的”自是指杨乃武。小白菜心里在想要告诉他的“这件事”是什么?这样转着念头,便忽略了段二夫妇的谈话,等想起来再凝神细听时,已漏去了一段,此时是段二奶奶谈到她身上了。
“到我送药给她的时候,竟连我都认不得了,神志恍惚,那样子叫人害怕。”段二奶奶叹口气说,“她也很可怜,种种不如意,还像有很重的心事。这时候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我看你先别跟杨大爷去说,等她好好儿息两天,再作道理。”
“息两天能没事了,当然最好。就怕她的病越来越重,我们的责任可担不起。”
“不会的。”段二奶奶说,“等她醒了看。”
谈到这里,没有声息了。似乎段二是在考虑,也就是他已经同意了妻子的主张。小白菜将段二奶奶的话回想了一遍,心里不免惊疑,原来自己神志恍惚得令人害怕,何以会弄成这个样子?自己倒要多想一想才好。
外面又有声音了,“噢,再有件事,透着奇怪!”段二是突然想起的口吻。
“什么?”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一进胡同,就看见有人在大悲庵面前左望右望,后来又在我家大门口,望着门牌发愣,一看见我,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倒像有意避着我似的。”
“这,”段二奶奶说,“可得留点儿神,莫非是什么坏人?”
“坏人?不像!”
“怎么呢?”
“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眉清目秀,不像做坏事的。”
听这一说,小白菜突然心中一动,赶紧从枕上抬起头,屏息着侧耳静听。
“像个大家子弟。”仍是段二的声音,“穿一件蓝绸的夹袍,戴一顶小帽,帽檐上镶一块碧玉——”
一听到这里,小白菜惊出一身冷汗,心跳得很厉害——段二所说的那个“孩子”,只怕是福官!
“这可真奇怪了!”段二奶奶是不甚相信的语气,“我想不是。大户人家的男孩都腼腆,胆儿很小,怎么敢上门来找?不怕他父亲知道了揍他?”
“那可说不定。”段二说道,“你倒问问她看。”
“不,不!这要一问她,不把她吓坏?”段二奶奶停了一下说,“到明天上午再看。”
“对!明天上午得好好看一看。如果再来,那就一定是这个人了。”
“唉!”段二奶奶的叹息声,清晰可闻,“但愿不是那位少爷,明天也别有那么一个人在咱们家门口晃荡!不然,这种日子,可真要把人逼疯了!”
听到最后一句,小白菜就像照了镜子,将自己看清楚了。段二奶奶的话不错,这种日子真会把人逼得发疯。想到小时候常见的,披头散发,满身垢泥,时哭时笑,身后老有一群小孩,不是乱扔泥土石块,就是大喊“疯婆子!疯婆子!”的景象,她顿觉不寒而栗。
不行!她对自己说,落到那个地步,可就错尽错绝了!今天下午神志恍惚,看来离那地步亦已不远,趁此刻自己还能作主张的时候,干干净净地做个了断!
这一夜很长,可也很短。思前想后,仿佛过完了一辈子,而时醒时睡,以为永远是在漫漫长夜之中,却终于天亮了。
非常奇怪地,她的精神却很好,有种异样的亢奋。在记忆中,七岁那年随母亲到上海去探望一家有钱的远亲,听说在那里有好东西吃,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当时心中向往之情,就与此刻相仿。
以她的处境来说,这多少是反常的现象。因此段二奶奶颇为疑惑,“葛嫂子,”她很谨慎地问,“你今天的兴致,好像很好?”
“是的。”她也很谨慎地回答,“多亏得二奶奶给我煮的药,出一身汗,睡过一晚,都好了。”
原来是病好了的缘故。段二奶奶释然了:“你昨天没有吃晚饭,中午也吃得不多,一定饿了。”她停了一下说,“葛嫂子,我说句话,你可不准驳我。”
“是!二奶奶,我听。”
“好!”段二奶奶很高兴地说,“我给你煮一碗肉汤面,卧上两个鸡子儿,你就算开荤了吧!”
小白菜本想辞谢,继而又想,事到如今,何必还认真?因而含笑答道:“多谢二奶奶,只怕我肠胃不受。”
“不会的!又不是肥腻的大荤。”
说着,转身就走。到厨房里用剩下的肉汤,下了一碗挂面,打了两个鸡蛋在面里。煮好了,亲自捧出来,招呼小白菜来吃。
“二奶奶,”小白菜忍泪说道,“你老人家待我这么好,怕只有来生才能够报答了!”
“说这些话干什么?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小白菜不觉得饿,但实在不忍辜负她的盛意,定一定神,将心静下来,像做一件很难但很要紧的事一样,整顿全神,用尽气力,慢慢将那碗面硬塞下肚去。
“好吃不好吃?”段二奶奶就像关怀儿女饮食似的那种神态问。
小白菜含笑点点头,心里却酸酸地,觉得人世间亦别有可供咀嚼的滋味。但此念刚起,随即消失,并不能动摇她已定的主意。
段二奶奶收去面碗,沏了茶来,兴致很好地说:“今天咱们该办正事了。”
“是上大悲庵?”小白菜问。
“是的。”
“那就走吧!”小白菜话刚出口,忽又变了主意,“二奶奶,我一个人去一趟好了。怕我婆婆要来,请二奶奶留她一留,我马上回来。”
“那倒也是!”段二奶奶点点头答应,“上门不见土地,也不大好,我就看家。”
谁知小白菜又变了主意,“我还是等一等。”她说,“等我婆婆来了再去。”
“那也随你。”
于是茗坐闲话。小白菜问道:“二奶奶,听说北京城里有一片大海,可有这话?”
这话问得段二奶奶一愣,想了一下方始笑道:“噢!我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大海,是一片湖,名叫什刹海。”
“在哪里?”
“远得很呢,在鼓楼西面。”
“好玩不好玩?”
“夏天才好玩,满是红白荷花。杨柳树下有卖茶的,你如不怕人看,就在那儿喝茶乘凉,听知了儿一递一声地唱。这,一想起来都会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段二奶奶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不是想去逛一逛?”
“不是夏天才好玩吗?”小白菜说,“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段二奶奶想说话而又踌躇,但终于说了出来:“葛嫂子,我倒是真巴望你能住在北京,咱们也好常常见面。”
小白菜笑了,不过嘴角有一丝凄苦的意味,“二奶奶,你待我真好!”她说,“但愿来生我做你的女儿!”
“当不起,当不起。葛嫂子,你这话可折我的福!”
于是彼此的感情像又深了一层。段二奶奶劝了她许多话,无非早早择人而事。小白菜驯顺地答应着,一直谈到沈媒婆来。
“我该走了!娘,我到大悲庵去跟菩萨磕个头就回来。你先跟段二奶奶谈谈。娘,”小白菜说,“段二奶奶待我,真像亲人一样!”
“段二奶奶心好,我看得出来的。”沈媒婆答说,“你快点回来,我有些话跟你说。”
小白菜答应着,回到段二奶奶卧室中,着上裙子,将唯一的一件首饰,一根分量很轻的金簪子塞在段二奶奶枕头下面,然后出门,一直往胡同口外走去,有三四辆散车在,车把式都围了上来,兜揽买卖。
小白菜挑了个老成些的,也不讲价,说一声:“鼓楼!”便即坐了上去。
到了鼓楼下车,小白菜取出仅有的一张两吊钱的钱票递了给车把式。
“多了!”车把式说,“我得去换开了,才能找补给你。”
“不要找了,多下的给你!不过我要托你件事,大悲庵对面的段家,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是段二爷家。”
“对了!”小白菜说,“请你跟段二奶奶说,我到什刹海,不到她家去了。”
“你到什刹海哪儿,我送你去。”
“不必!只请你把话带到就是了。”
说完,小白菜往鼓楼西面走去,望着明朝唤做净叶湖、土名南河的什刹海,南岸树荫夹峙,第宅相望,心里在想着二奶奶的话:夏天满是红白荷花,听知了儿一递一声地唱,想起来都会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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