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縱很快跟了過去,靠在他窗外看。今天是一座金城山里的老寺,往年過年都會去寺里踏青。金城是出了名的城春草木深,所以群青和汁綠也用得很多。金城陰雨天也多,卻也怪,不像有些地方艷陽天方能出片,老建築越是陰雨天越有味道。但金城的陰卻不是陰沉沉的陰,是生機盎然、雨打芭蕉那種鮮綠。
他畫了有一陣,被一叢一叢的綠包圍,心情顯見得好很多。
陳縱方才開口,「會不會是抑鬱症?」
那時候還沒有網絡上鋪天蓋地對抑鬱的大範圍宣傳。眾人對抑鬱症一知半解,還停留在慢性腸胃疾病那一類的理解層面。
子夜一氣呵成地落筆,點出近處映了一池碧綠的清潭。抬手往她鼻子上又點了幾筆,笑著講,「你知道什麼抑鬱症。」
陳縱一個不留神,被他點成梅花鹿,差點要和他打起來。
再往後也沒有細究這回事。
邱阿姨走之前那幾天,爸爸每天都做飯,頓頓都有五個以上菜式。子夜那時候正起稿那本講吃喝玩樂的《人之大欲》。後來出版時,里頭有很多他自繪的水墨畫或者素描,絕大多數景致都來自於她和他一起尋遍的金城山水,絕大多數生、熟蔬果畫和魚蝦畫,都是來自於廚房和餐桌。兩人都有耐心,一個能先將食材辦成展,展覽結束了才下刀下鍋;一個能在滿屋油煙的廚房靜坐一整天。過年人多,大家又都閒得無聊,沒事扎堆立在廚房外頭看子夜畫畫,看陳叔炒菜,七嘴八舌,各有心得。他全然心無旁騖,定定坐在那裡不受打擾。
那時候他手稿也寫了七七八八,像信一樣記在各類短紙箋上,每一篇都很短。第一節 講「饕」,說明貪吃在華語文化的獨有性。第二節講「餐桌禮儀」,種種怪談,多半來自對陳自強這個廚子私有癖好細緻入微的觀察。第三節便是喜宴,該吃什麼,該走什麼過場,種種講究,都可以與明清雜文中的記載互相印證。往後便是各種菜式,以陳自強的拿手菜為主,爆鱔絲,肝腰合炒,油燜茄子等等等等,再發散開來。講吃,也不全講吃,由吃說到習性,說到城市氛圍。引經據典,旁徵博引,上溯起源到《夢溪筆談》《閔小記》等等明清小記,全然不枯燥,常蘊有些生活意趣。
眾人都不懂,「子夜又不做廚子,作這種烹飪筆記,會有人買帳嗎?」
金叔王叔便有得解釋了。講,「這寫的是吃,又不光是吃。以前封建社會推崇孔孟,孟子講,貪吃不好,因為『養小失大』。說口腹之欲容易因小失大,也就是佛教三毒『存天理,滅人慾』。但愛吃,怎麼就違背天理了?往深了去想,人活著,就會有各種欲望。只要訴求合理,如何違背天理?」 其實也在很溫和地同《孟子》與《朱子語錄》相抗。子夜寫東西特色鮮明,命題統一。到這個時候,起筆抗爭的方式也已經異常溫和且遊刃有余了。
「這是一本人慾之書。子夜有這種種體悟,說明他是個有生活,有情趣,細緻而微的人。」金叔這樣書如其人地讚賞子夜。
《人之大欲》起初一部分稿子幾乎都以金城風物為源,筆風、畫風都極盡閒適浪漫。後來到終於正式出版時,子夜已回了港市有一陣子,添了些港市風味與歷史代表人物評語。勾勒的畫面卻極盡陰鬱,比如講油煎蘿蔔,引了句觸目驚心的「我們立在攤頭吃滾油煎的蘿蔔餅,遲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屍首」,而他自己落筆,則有濃烈的客居的旁觀者不相干之感,全無金叔口中所說的「細緻入微的生活情趣」。兩個章節,渾似換了個人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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