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是遠在英國時,聽到姐姐打電話,說起一位圈中很有名望,在外風評極佳,為人和藹可親的導演,他的兒子和子夜上一間小學。某天子夜回家,同母親小聲講了一件極隱秘的猥|褻之事,問母親,「這是不是不妥?」被陳金生聽見,覺得似乎是一件極丟臉的事。當即講了類似,「你想做什麼,報警抓他?」之語。子夜答不是。陳某接著說,「夠丟醜了,還有臉講。想博取關注?」子夜沒有再提,哪怕之後數年萬分抗拒去學校,也都沒有再提。直到十年前,該名男子因為猥|褻幼童上了新聞,因為背景強大也就不了了之。而這樁子夜蒙受不白冤屈的陳年舊案,也因為「丟人」,而在陳家不了了之,往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
第二次,是關於子夜寫作。寫作經驗,最初往往是經由模仿得來的,世間名家都不例外。陳家有幾位很好的榜樣,所以子夜起初模仿對象是姑姑。那時他約莫八九歲,嘗試模仿她一片女性小說的口吻,來寫一位女子的黃粱一夢與生老病死。歡歡喜喜捧去讓陳滬君點評,卻換來一通不留情面的羞辱。「你這壞種,小小年紀,好的不學,學起偷東西,」經由譚大姐轉述,陳滬君是這麼講的,「三歲看到老,從小偷雞摸狗,大只能去館子裡賣肉。」 書里也寫不出這樣對幼童令人髮指的羞辱。這樣驚悚的話,宛如心理變態,簡直不忍卒聽……應當還有相對應的肢體暴力,但譚大姐沒有轉述,也許也覺得難以啟齒。
再後來,他聽說過許許多多他們關於子夜的議論。評價變成了,他「撒謊成性」,因為「會突然說自己身上生蛆。」時常不聽人講話,不與人打招呼,一點禮貌也沒有,和他母親一個德行。
但他又常常藉由對子夜的諸多污衊,從隻言片語窺得他內在極為聰明的真相。譚大姐對陳滬君心生怨懟時,偶爾也會對子夜中肯點評:「他看三流小說,也能有一流感悟,常常無意間使兄妹兩的觀點顏面盡失……小孩子要引導,不可打壓。兄妹兩卻壞得很,常批駁他,說他講錯了。兩個業界名流,在飯桌上就一個觀點,對一個小孩子齊齊開炮,非得逼他承認自己講錯了才肯罷休。你說好笑不好笑?」
子夜高於他們,卻忤逆了他們,違拗了他們。
那時候,譚天明才知道,有些最深重的暴力,遠遠不是經由肢體。而是一句句詛咒,寫進你倒背如流的典籍,融進你必將要使用的文字,由此融進你一寸寸骨血,從審美上對你進行畢生的霸凌。
他們逼得一個天才於文字的人,必得要與文字來割席,才能完成自救。
他雖與子夜不熟,卻一直關注著子夜。《毗舍闍鬼》在內地出版,他第一時間去買來看,被驚艷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年代,青年男作家都在叫囂自己無處安放的荷爾蒙,略成名的男作家往往通過表達對女性的不屑,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膚淺的不屑。子夜卻過早地閹割了自己真誠地書寫。因為工作原因,他見識過太多男性,從乾淨少年到油膩中年,中間的過渡是聲色犬馬與手握權柄。譚天明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他藉由精神弒父,想表達的某一思想,也許是,「權力之巔的雄性往往使人作嘔,只有去勢一切雄性激素,才能勉強為人。」
子夜與權力的抗爭終於以失敗告終。
二十一歲的子夜回到家中,也是因為他的一敗塗地,於是被迫低下頭,由衷地道歉,是我錯了。由此完全放棄抵抗,順從地接受來自文字世界裡上位者的一切凌遲。
子夜進中文系之前,譚天明曾到陳家參加過一次聚會。席間,他曾聽見陳金生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我不指望你混成黃霑,將來混個二流就成。」
哪有父親這樣講話?譚天明聽得膽寒。而更讓他覺得恐懼的是,屋中每個人面色如常,該打牌打牌,該講笑話照舊。這話無關緊要,每天都在發生。很痛嗎?做人不要這麼敏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