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承倬甫再去關家的時候沒敢跟大太太講,自己拿了零花的銀子,帶著禮到關家府上拜會,把關夫人逗得前仰後合,也不知道是那「禮」太輕了還是太重了,又或者單純只是他這麼一個小大人的模樣招人發笑。可是等他說完來意,關夫人立刻就不笑了。
「此事……」她斟酌著,「你阿瑪曉得嗎?」
承倬甫:「曉得,阿瑪已經准了。」
關夫人便又問:「那你額娘呢?」
承倬甫故意鑽她話里的空子:「我額娘早就不在了。」
關夫人露出一個拿他沒法子的神情,想了半天,招招手讓他上前來,慈愛地在他頰上捏了捏。
「好吧!」她下定了大決心似的,「那就讓你跟洬兒做個伴。」
於是這樁事就這樣敲定了。承倬甫回去跟父親稟報的時候,承廷貞沒有任何表示。但當大太太呼天搶地地鬧起來的時候,還是承廷貞不咸不淡地丟了一句話:「究竟不是你兒子,辱沒門楣也辱沒不到你家。」把大太太氣得捂著胸口險些撅過去,但到底是沒法再攔著了。
那一年正月,離關敏和歸國,向清廷獻《列國政要》還有半年;離光緒皇帝瀛台暴卒,還有近三年;離整個清廷的覆滅,只剩下六年。但在光緒三十二年的那個冬天,兩個孩子還沒有聽到那聲遙遠的槍響。剛滿八歲的承倬甫無知無覺地穿過後門的抱佛寺胡同,到關家拜美利堅人詹姆士為老師,與關敏和的兒子關洬一起學習英文。
最初一段時間,承倬甫幾個姐姐都很關切地打聽,連他那個向來不說話的二姐都忍不住湊上來問弟弟,洋人到底長什麼樣子,是不是真的跟畫上的門神一樣,三頭六臂,凶神惡煞。聽到承倬甫說詹姆士也只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的時候,姐姐們都顯得有點失望。承倬甫沒有跟家裡說的是,一開始,詹姆士並不願意教他。是關洬眨巴著眼睛磨了半天,好歹才答應了下來。後來承廷貞總算來問了兒子一句,那「洋先生」是誰,聽到了詹姆士的名字,他便挑眉,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竟是他。」便再沒別的話了。承倬甫和關洬兩個人花了小半個月的功夫琢磨詹姆士跟承廷貞能有什麼過節,主要靠關洬去偷聽。他太乖,又太年幼,大人們當著他的面說話,都以為他聽不懂。關洬就會把自己聽來的那些隻言片語一五一十地講給承倬甫聽。
比如,他們家老僕提過,詹姆士二十多年前到北京,還教過皇帝洋文;霞珠給關夫人梳頭的時候又說,承大人畢竟是六王爺的人,戊戌年的時候……話還沒說完,關夫人就打斷了她:「六王爺早就不在了,還談什麼六王爺的人?」
關洬問承倬甫:「六王爺是誰啊?」
「就是原先的和碩恭親王。」
關洬眨眨眼睛,更不知道這是誰了。
「那戊戌年又是什麼事?」
這下承倬甫也答不上來了,戊戌年他才剛剛出生。兩個孩子只好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
詹姆士每七天裡有五天會來上課,承倬甫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算日子,詹姆士就教給他西方的曆法,以七天為一周,因為上帝創造世界就用了七天……承倬甫聽得新奇,但下了課,關洬就拉著承倬甫悄悄地說,不要相信詹姆士的「上帝」。他阿瑪請詹姆士到家裡來教兒子英文,但明言講定,不許對兒子傳教。詹姆士應雖應下,但他信仰虔誠,總是不免談及他的上帝,所以關敏和跟兒子耳提面命,只當沒聽見就算了。但是承倬甫很快發現,關洬絕不是當做「沒聽見」而已,詹姆士見縫插針地提及,他就見縫插針地辯,他越是要辯,詹姆士也就有了更多的機會提。大多時候用英文,講得太快,承倬甫就跟不上,只能呆呆地坐在那裡,聽著關洬和詹姆士你來我往說個沒完。難得的是詹姆士從來不惱,師生兩個將此事當做遊戲一般。但關洬思辨之捷,口舌之利,六歲已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