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洬等著他把「恐怕未必」說完,但承倬甫不說了,只是緊緊抱著他。關洬在這種力道里感覺到了一絲患得患失,沉吟了片刻,忍不住啞然失笑。
確實只是「一時情動」,當年承倬甫站在他面前,說要此生不復相見,他就怕得昏了頭。那時他們之間橫著說不開的舊恩怨和歸昀的新喪,就這樣含糊地被一個吻吞咽,關洬心裡確實是難平的。後來黑牢里兩年不見天日,關洬不知道有多少次反覆衡量,退而卻步。如今回想起來,還好當時半個月才見得上一面,每一面又都往往有典獄長或是旁的人在場,否則關洬恐怕早已反悔。直等到日子長了,那股氣也就泄了,到最後,關洬也就稀里糊塗地,投降了。
他輕輕掙開承倬甫,有些艱難地轉過身,看著承倬甫,房間裡沒有開燈,兩人卻在黑暗中把彼此的輪廓都看進心裡。
「你是為了這個才去辭職的嗎?」關洬柔聲地問,又伸手去撫他的鬢角。暗夜裡看不清,但他知道承倬甫到底還是鬢已星星,那年接他來上海都還沒有。元縱一走,承倬甫幾乎是一夜白頭。
承倬甫抓了他的手,在唇邊吻了一下,然後愁腸百結地嘆出一口氣,嘆得關洬都笑了,問他:「怎麼了?」
「不全是。」承倬甫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說得又輕又慢,「以前覺得你那些道理都是文人空談。我爹在的時候總說,過剛易折,要成事,總要能忍……但也該有個限度吧。」他輕輕地苦笑一聲,又道,「若到這地步還忍,恐怕對不起元縱。」
他講到這裡,又不響了。肚子反而不爭氣地叫了一聲,替他說完了後面的話。關洬忍不住笑了一聲,承倬甫仍舊抱著他,似是不好意思,臉埋在他頸窩裡,哼哼。關洬把手插|進他的頭髮里揉了揉,心中說不出的酸楚。若說折腰,承倬甫二十年前早已把腰折斷,可二十年磋磨,他竟還尚存三分氣節。一個人似乎只能選定一種,折了腰就莫談氣節,若選了守節,便該餓死不論……從前關洬活得眼裡揉不得沙子,就是見不得承倬甫這三分七分地搖擺不定,如今也都只有一聲長嘆。
「不後悔。」關洬輕聲回答他,「六哥,我都知道。」
承倬甫無聲地貼緊他,關洬感覺心裡像化成一灘水,他們輕輕地浮在上面。他從來沒有覺得離承倬甫這樣近過,好像一切的血和眼淚都消失了,也忘記了第二天起來菜場的價可能又要翻一倍。好像整個世界分崩離析,只是為了向他證明承倬甫還是他的六哥。不光是承倬甫理解了他,他也終於理解了承倬甫。少年時所有宏大的志向都被磋磨成灰,他的心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個人,可是世界又變得很大,變成一片海,好像他們可以這樣永無止境地漂流下去。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承倬甫最後笑了,「怎麼我們竟是倒過來。富貴時吵得烏眼雞似的……」
關洬懶懶地「嗯」一聲,也笑。過一會兒,叫他:「六哥。」
「嗯?」
關洬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好玩兒似的,壓低了聲音:「六哥。」
承倬甫也用氣音回答他:「幹嘛?」
關洬笑了。好像他們小時候,只要承倬甫留下來過夜,他們就總是說話,也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話。有的時候霞珠來照顧,兩個人就壓低了聲音,怕吵醒了她,又挨一頓教訓。
關洬:「你當年跟我說天橋底下唱大鼓的都能說一夜……給你個鼓你能給我重新敲一遍。」
「有嗎?」承倬甫已經不記得了。
「有。」關洬耿耿於懷,「你還答應帶我也去看,後來也沒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