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渡魔(1 / 2)

沐华殿里金碧辉煌,殿中央的八角香炉氤氲着白烟,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面目呆滞地坐着,动作僵硬地拨了拨炭火盆,奄奄一息的炭火旺了些,但殿里依旧很冷。

“咳咳…”余浮放下一枚棋子,掩唇咳了几声,可喉中的痒意却仍旧难以忍受,便伸手去端一边的茶杯,抬起的手腕间有条半透明的链子闪过银色光泽,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脖子、手腕、脚踝上都有,以一种绝对屈辱的姿态,将他禁锢着,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茶水已经凉了,喝下去并没有缓解,反而使得痒意更甚,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搅碎再咳出来。

他咳得惊天动地,脊背弓着,浑身不住颤抖,脸色煞白,眼尾泛红溢满了泪水,然而在他周围的人却完全浑然不觉,或呆滞战立或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余浮知道他们只是用人尸炼出来的傀儡,即便他死在这里,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余浮渐渐缓了过来,用指尖揩去嘴角的血,无奈地笑了笑,微眯的眸中漾着细碎的光,看起来苍白又脆弱。

又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余浮冻得指尖发青,顿了一会儿才落下另一枚黑子,他在自己同自己下棋。

时间过得很慢,不,或者说他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漫长得刻骨铭心,即便是几辈子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长。

好在还有东西打发时间,即便他早已厌倦。

余浮恹恹地托腮,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枚黑子,冥思苦想下一步。

“啪嗒。”

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他身侧伸出来,放下棋子后,复又按在了他放在棋盘边的手上。

这手非常冰,好似手背上压了坨千年寒冰,冻得余浮打了个哆嗦。

“冷?”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奚衍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他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潮湿的寒气。

“不冷。”余浮没有回头,淡淡道。

“呵。”很短促的笑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戏谑,按在手背上的手移动到肩头,强行把余浮转了过去,两人面对着面。

奚衍长着相当英俊的一张脸,眉眼深邃棱角分明,然而眉目间却隐隐透着股邪气,明明是笑着,可眼睛却是冷的。

奚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垂着眸子的人,声音漫不经心:“就穿这么点,你是故意的?”

余浮:“不是。”

颈间突然卡上了一只手,奚衍掐着他的咽喉,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声音有些狠戾:“就这么不想见我?连话也不愿多说?”

余浮呼吸有些困难,依旧垂着眼,面上毫无波澜。

奚衍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一时间心头烧上一股无名邪火,手指猝然用力,他眼里蕴着痛恨,只要再用力一点,掌心这纤细的颈项就会像脆弱的花枝般,一折就断。

余浮的脸越来越白,窒息带来的恐惧被他尽数压在心里,倔强着不肯低头。

呼——

手松开了,空气涌入的瞬间,宛若溺水的人乍然得救,余浮一手抚在心口,大口喘息着,紧接着是新一轮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太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奚衍的表情甚至是温柔的,他微笑着,温情款款抚着余浮的背为他顺气,恋人一样轻声哄他:“抱歉,方才没控制住,莫要生我的气。”说着抬手将他一缕散发拨到耳后,“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余浮有一瞬间的怔愣,记得,他太记得了!

那时他刚被送到这个世界,然后系统冷漠的声音告诉他将要有一个灭世的魔头降生,而他的任务是渡魔,将魔头引到正途。

然而系统的嘴,骗人的鬼,这任务本就足够艰难,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的走向随着时间变得诡异起来,且因为规则的影响,他还必须遵守原世界的圣父玛丽苏设定,不能ooc。

奚衍见他不言,眸子迅速翻涌出刻骨冷意,沉沉的黑雾有如实质般覆上瞳孔,山雨欲来。

可须臾他却笑了,抬手为他擦掉眼角咳出的泪,对他嘴角的血迹视而不见,温声道:“就知道你会忘——今天是你我相遇的日子啊,二十年前,你路过极恶之巅,将初生的我带了回去。”说完紧紧盯着余浮的表情,似是他的任何一个极细微的表情都不想放过。

余浮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奚衍的眸子越来越冷,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冷笑:“你当然不愿记得…”他直视着余浮眼睛,语气戏谑,“我可是神君这一生‘唯一’的错误呢。”

“神君隰华,盘古开天辟地后混沌中开出的第一朵混沌之莲,上古神祗凋零后世间最后一位神,与天同寿至高无上,享尽世人敬仰,只可惜…”

正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忍不住大笑起来:“只可惜愚蠢至极,竟然异想天开想要渡魔,哈哈哈哈……”

奚衍,集至鸿蒙起数万万年来世间一切罪恶衍生出的魔,初生的那刻,极恶之巅上方的天空如血染般殷红一片,九十九只冥界异兽鬼鸢围绕着中心那风暴凝成的漩涡哀啼盘旋,来自西方灵山的丧钟足足敲了十二下,预示着足以毁天灭地的魔王将要诞生。

神君隰华循迹而至,很快异象退去,世人皆不知在极恶之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神君回到昆仑时身边多了一个稚嫩孩童。

奚衍笑够了,笑容一点点散去,右手在空中随意地画了个圈,空气中荡出水波般的纹路,须臾一面镜子凭空出现,“既然师尊不愿说话,那不如我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余浮抬头,在看到镜中的景象后,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看到了昆仑下炼狱般的人世,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无数屋舍被大火吞噬,烟雾弥漫,成千上万阴森扭曲的九幽魔物驱逐着幸存者,将他们撕碎吞噬,火光映衬着无数张恐惧惨白的脸。

余浮看到有个女子被魔物砍倒撕碎,而她怀里的婴儿被一口咬掉了头,她临死前的绝望惨呼甚至通过无声的镜像深深刺入他心里,将他的心剜得支离破碎。

大雪不停地下,盖住鲜血后又被染红,凹凸不平的雪地下埋着无数的冻骨,无数残肢断臂支楞着,犹如枯槁的草木残骸。

奚衍看着浑身颤抖说不出话的人,嗓音愉悦:“怎么样,有趣吗?”

余浮声音都在发抖:“怎么会这样?”

奚衍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轻声道:“嘘,别急,更有趣的在后面呢?”说完长袖一挥,镜中景象有了变化。

余浮看到了冥河上的天刑台,他曾亲手将奚衍绑在上面,令天雷裂其魂魄,天火焚其元神。

后来他自己站到了台上,亲手碎了自己的神格。

而现在天刑台上缚着一人,或许不能说是人了,他跪伏着,身体破烂不堪,头低低垂下,身体的每一处骨节被用带着利刺的锁链锁住,鲜血早已干涸,身周一大片凝固的黑紫色。

这是隰华曾经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都认为魔不可渡只能铲除,自奚衍幼年起便对其不假辞色,还差点将他置于死地。

奚衍眯着眼,似笑非笑:“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吗?”

余浮闭上了眼。

奚衍好整以暇:“我告诉那些人,我只想要昭陵的命,然后那些人就把作为他们庇护神的昭陵仙君送上了天刑台上…”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非常有趣,“你看,人啊…是多么愚蠢又自私。”

余浮怒目微张:“可是你也没有放过他们。”

奚衍挑起眉,理所当然:“我是魔,有谁说过魔头必须守信吗?”

余浮难以置信地抬头,“你…咳咳咳……”

他咳得又急又凶,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奚衍冷漠地注视他,挥手又换了个画面,镜中是自相残杀的人类,眸色残忍:“满意你看到的吗?师尊?”

余浮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粘稠的血,泛着神灵特有的淡金光泽的深红色血喷洒在衣襟上。

他咳得过于撕心裂肺,浑身痉挛,牵动着身上的锁链哗啦啦响,奚衍抬眸,看到他身上已绷到极致的锁链,有些懊恼:“啊呀,差点忘了。”旋即手在空中一划,余浮身体一松,所有的锁链都断开了。

奚衍将虚脱的人拉到怀里,用厚厚的狐裘裹住,呼着热气的气声蹭在他耳畔,出乎意料的亲昵:“师尊,乖一些,我不锁你了。”

余浮任他搂着,脸色空白极了,他的神格早已碎了,现在身上没有任何神力,恐怕连一般的人类都不如,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尸傀看着,奚衍锁住他,与其说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不如说是羞辱来的更贴切些。

*

大病来的气势汹汹,余浮几乎病得下不了床,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他又梦到了奚衍小时候,梦到他天真无邪的眼神,小小的孩子歪歪斜斜地学走路,摔痛了还会哭。

小孩子渐渐长大了,他教他读书教他为善,还不算少年的人满腔热情,势要做一名受人敬仰的英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大概是从少年愈发的寡言和眸中越来越浓烈的不甘开始的。

年幼的孩子或许看不懂外人眼中对他的畏惧与孤立,但随着年龄增长,众人一切的防备和恶意都足够摧毁他敏感的心。

一次次的被冤枉,一次次的千夫所指,这种不甘与愤怒一层层厚积待发。

生而为魔,哪怕连呼吸都是错的。

十数年积压的怨念终于爆发,满怀恶意的孩子终究不负众望,成了灭世之魔。

梦境颠来倒去,余浮又站到了极恶之巅上,看到了断崖下的青年,黑发赤瞳,脸上爬满红色的邪气纹路,长发张狂地飞舞着,衣襟被戾气冲得翻飞作响,他一击打碎了九幽炼狱的封印,顿时风云变色,天空变成了妖邪的深紫色,大地震颤,数万魔物卷着死亡恐惧争相而出。

余浮想要阻止,可动弹不得,话音全部堵在喉咙里,眼看着他完全入魔。

睡着的人脸色痛苦至极,奚衍立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人,他身上浓烈的带着血腥气,衣摆下方是粘稠的暗色,还在不住往下滴血,地板上淋漓了一片深红。

他静静伫立了许久,看到那人愈发痛苦的神色,终于动了动手指,待屋子四周面目呆滞的尸傀们动作僵硬地退下后,爬上床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那人颈窝里,像是濒临窒息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甘甜的氧气,大口地呼吸着,胸腔因过度被填满而剧烈跳动,一下一下,让他不至于以为自己已经身死魂灭。

余浮的梦境很乱,迷糊中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声喃喃:“我已身处地狱,你渡不了我。”

时间过得悄无声息,每一秒都毫无生气。

余浮的病反反复复,眼见着冬天快过去了也不见得痊愈,这天稍微有些好转,奚衍抱着他坐在花园的亭子里透气。

亭子四周挂了厚实的帷帘,外头的雪还在不停地下,好似没有尽头似的,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熏香,薄烟婉转,缭绕在温暖的亭中,一寸寸催人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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