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浓,过了晌午依旧火伞高张,连街边树叶都蔫得打着卷儿,聒噪的蝉鸣声声入耳,树荫下的卖瓜老农趿拉着草鞋,一把破蒲扇摇得甚是勤快。
“卖瓜了,又甜又沙的西瓜,刚从井水里捞上来,吃一口续三年命了……”话喊得夸张,不过在这样要命的酷暑中,一口冰西瓜的确足够续命了。
何遇面无表情地走着,街上此刻没有多少人,零星的摊位都恨不得摆到屋檐阴影下,小贩们热得不住揩汗,昏昏欲睡,一个卖绢花首饰的姑娘微侧脸正拿手绢细细抹着额角的汗,不防目光扫到路过的人,眼睛就移不开了。
那视线实在无法让人忽视,何遇面无表情地看回去,姑娘脸立马一红,怯怯地转开了目光。
路过一家茶肆,何遇抬步进门,甫一迈入,立马有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见他气度不凡,笑眯了眼,“客官,里边请。”
茶肆有两层,一楼大厅中间有一个高台,此刻说书先生正站在台上,讲得酣畅:“…也正是那一年,以四大势力的领导人为首,带领各方义士,围剿当时的天下第一邪派碧落山庄,那一战壮烈无比,被载入武林烈战史……”
小二环视一圈,见已没有多少空位,又不好叫他与别人挤,便对着何遇歉意一笑:“客官,楼下没位置了,不如到楼上的雅座吧,清净。”
何遇摇头,“无妨,就坐楼下吧。”
“…昔年碧落山庄何其辉煌,庄主洛霜华一手碧落剑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本应是武林第一大显赫门派,谁料竟暗中做着腌臜勾当,连那为人称道的绝学碧落剑法,也是欺世盗名不为人齿……”
小二找了一张人少的桌子,仔细用布巾擦干净桌凳,何遇坐下,将佩剑解下来放在桌边,“小二,来壶凉茶,再来些店里的特色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候!”
“…如今已过二十载,碧落山庄早已化作了灰烬,本该一切恩仇随风尽泯,可这世间的恩恩仇仇向来难测……”
何遇垂眸坐着,店里比外面凉爽了不少,躁乱的心稍稍安稳,脑子开始放空,所有声音屏蔽在外。
“啪!”惊堂木一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恶灵怨索魂》。”
众人鼓掌叫好,动静喧天,掩住了某个角落的一声低浅讽笑。
何遇被这喧嚣唤回了神思,周围的众人回味着方才的评书,热闹地讨论,几许碎语传入他耳中。
“除了十年前病故的百阅轩主,去岁离奇去世的藏剑阁老阁主,上月暴毙的罗刹楼楼主,都是当年剿灭碧落山庄的领头人,四个人死仨了,要我说啊,多半是碧落山庄那些怨灵来索命了,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错,百阅轩主且不论,那藏剑阁主和罗刹王是何等人物,江湖上早已难寻对手,更何况那样古怪的死法,要说不是鬼,谁信?”
“若果真如此,那接下来不就只剩了麒麟堂?如此说来,不如派人守着麒麟堂,到时候不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吗?”
“当年那事在下也略知一二,说是全庄上下没留一个活口,连洛霜华四岁的儿子都没放过,难怪怨气那么重,不过…”这人似乎想到些什么,纠结了一会儿,“碧落山庄也曾是名门大派,听说初时也是行侠仗义广施善举,最后当真如此罪无可恕吗?”
有人毫不客气地反驳:“碧落山庄以人养毒,虐杀孕妇取其胎血来祭剑,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碧落剑法会如此厉害?他们犯下的恶简直丧心病狂罄竹难书,你居然还为这样的恶贼说话?”
“哈哈,碧落碧落,果真不负这个好名字,整庄的邪魔外道整整齐齐一起下碧落黄泉咯!”
耳畔的言语愈发激烈,何遇不再理会,专心享用小二端上来的茶水菜点,日头西斜,天边翻卷出大片赤色火烧云,浓烈的橘红色层层渲染,薄纱般掩住辽旷的天空。
店里偷闲的人们陆续走了,那边的争论也终于偃旗息鼓,何遇摸出银两置于桌上,大步往外走,他心里有事,并没有听到后面传来的低语:“我好像听说,当年的领头人实际上是五个……”
日薄西山,人影被斜阳拉得老长,空气中的余热尚未散尽,何遇踏着暑气来到镇上最大的药材铺里,照着单子买齐了阿绯叮嘱的药材,看天色不早,决定先找个客栈歇息一晚再赶路。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各类摊贩摆满了青石板街,何遇漫无目的地逛着,忽然被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贩吸引了注意力。
“糖葫芦,又大又红,酸甜可口……”
“来一串糖葫芦。”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开了口。
小贩笑呵呵地递了一串过来,何遇付了钱,红艳艳的山楂球上裹着薄薄的糖衣,看起来就甜滋滋的,可他心里却酸涩至极。
这是那个人最爱吃的。
第一次见面,是他靠在树下小憩,那人坐在树上吃千层酥,饼渣芝麻扑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身,彼时他年少气盛怒极要骂,那人却裹着满身清凉秋风从天而降,笑着叫他别生气,他请他吃最好吃的冰糖葫芦。
后来他们结伴而行,行走江湖四海为家,一起行侠仗义,一路打遍天下,相伴着走过了他人生中最张狂的两年。
可如今,他也已快有一年没见过他了。
懊恼,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