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四年夏至,周季夏在港病逝,放置在八和會館的牌位依舊沒有清空。除了原本那幾位,後來還收了好些在淪陷時期走的。有些是因為戰亂導致家破人亡,無人認領。有些是因為時局,不能出面認領。
周雲卿帶著秦喻和兒子從嶺南趕到香港,何威廉帶著妻兒從國外趕了回來。Dr.Simon隨木言堂也來了,檢查一番後也確實藥石無靈。他來之前見過阿離,阿離說她大限將至。這話,當年她做完取子彈手術的時候就告訴周季夏,一定要保重身體,不要憂思過慮,否則也不過是風燭之軀。
周季夏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們的時候,內心也是寬慰的。她說,「我要走了,雖然挺捨不得的,但是,我也累了。」她說,感謝大家來見她最後一面,她也拒絕了周雲卿想帶她回平鎮的念頭。她希望他們能把她的骨灰安置在八和會館,直至八和會館的牌位都空了,再由小滿決定她的去處。而她的遺產將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她乾媽保管,每月從裡面打錢給八和會館作為會館經費之一。另一部歸小滿所有。至於古董書籍一類珍藏,歸周雲卿和小滿所有,而她自己的著述方面,在小滿未滿二十前由周雲卿夫婦代理,小滿二十後,由小滿負責。ʝʂɠ
最後,周季夏把小滿託付給了她自己。她說,「你是你自己的,要對自己負責。」
所以,小滿在周季夏去後又撐著八和會館,接替了她母親的工作。故而又拒絕了周雲卿帶她回嶺南的要求,最後是秦喻和司徒瑛留下來照顧她。
三個月後,印度洋流帶來的雨水和形成颱風襲擊了香港。颱風季節下的香港連續下了一個星期雨水。但大家還沉浸在戰後的喜悅中,也希望這場雨水能夠洗刷屈辱,也帶走蠻夷的人留下的骯髒。這也是秦少莊想告訴周季夏的,她說的,他做到了。她做不到的,他也替她實現了。
可是啊……可是啊……
秦少莊實在一個淒風戚雨的晚上趕到香港的,他直奔八和會館,而小滿則被她的屬下帶來。小滿下車時覺得眼前本就不熟悉的父親就更加陌生了。雨水濕透了他身上的軍裝,原本短寸的頭髮如今卻有些過耳了,濕漉漉的。他當時面向八和會館的大門站著,旁邊的周副官軍姿站立,托握著秦少莊的軍帽。小滿走近一看,秦少莊的烏髮竟然白了許多,這一模樣非「憔悴」二字能形容。
秦少莊進了後廂房,看到周季夏的牌位被安放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認出時,秦少莊覺得心臟驟停了,血液沖向腦門,一時間跪拜在地。
「小小……」
這一生,或長或短,或難或易,轟轟烈烈,唏唏噓噓。別人所求的,秦少莊都有了,秦少莊所求,皆已盡失。陳列在他面前的所有牌位像一個個無聲的審官,一個個在無聲地拷問他以及無數個類似的「他」。他們終成歷史,時間在一邊記錄一邊磨滅他們的痕跡。最後非功過兩字評定,也非黑白能界定。
——可嘆悲顏催白髮,我們終失所有。
良久後,秦少莊上了香,說道,「王師北定中原了。」
廂房內,針落有聲。廂房外,大雨滂沱,猶問:何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