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称圣上,而是这样犯忌却亲昵地称当今天子为“阿肇”,仿佛那还是幼年时牵着他衣角随他四处嬉闹的孩童。
“而窦氏有了这样一个依恃,行事便再无忌惮了。”刘庆眼里露出沉沉的哀色。
“建初七年六月,那时我不足五岁。那一天,忽然间就再不到阿母了,傅母她那样刚性的人,居然抱着我哭了许久,再后来,我便知道自己成了‘废太子’,而阿母只因生病,需以生兔入药,便被以巫蛊之罪罚入了掖庭,幽闭起来,后来……她和姨母便双双自尽在了暴室,就是……那天我们初见的地方。”
左小娥闻言,心下一窒——原来,那日他是于母亲的祭日前去奠念的,所以听她将一曲思母的《凯风》奏成那样儿才忍不住出了手。
“而那时,主审‘生兔’一案的,坐实了阿母罪名的,便是黄门蔡伦。”最后这一句,冷得不见丝毫温度。
造纸的那位蔡侯?少女不由怔了怔,这才明白两年前那一回,他到底是缘何动了大怒。
那,算是他不共戴天的仇雠呵。
“窦氏也就是念着他这份儿‘大功’,父皇殡天,她掌权后,便将蔡伦提拔做了中常侍,委实算得一步登天了。”刘庆眼底里尽是冷然的讽意,语声冰寒。
“殿下……”她看着他此刻不同于往常的陌生模样,不觉讶异,却是心疼得厉害。
闻声,少年敛去了眸间的冷色,目光柔和地落向她:“莫担心,我虽恨极了此人,但断不会行冒险之事,总得有些把握了才动手。”
说着,他又看了看手中这一卷天子亲笔的帛书,神色凝了凝:“这些事,圣上他都清楚的。”
“自他十岁承位,窦氏掌政以来,独断专行,秽乱宫闱,又兼肆意弄权……真正的九五之尊,反倒成了摆设。”
若真是那般庸碌的天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这个阿弟可不是!
“窦氏一门,如今内掌政事,外握军权,说句大不讳的……若真要江山易主,也容易得很。而哪个天子容得这等事?”少年语气冷静审慎,全无半点平日里的散漫模样。
“那,圣上如今召殿下入宫,便是……”她凝了眉,未再说下去。
刘庆点头——四年隐忍,他,终于要动手了。
左小娥见他点头,却是面色紧凝起来……殿下他这副若无其事模样,她却是明白其中险恶的。此一事,所谋甚大,若是败了,只怕下场凄惨。
“莫担心,其实……我未同你说,左氏的族人已访到了消息,详细之事傅母会同你说,你同你家阿姊,明日,便离京罢。”少年细心妥帖地交待道。
少女不能置信一般蓦地抬了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笑了笑,轻声说:“其实,是一月前便得的消息,我未及告诉你。”
哪里是未及告诉,不过是他贪心,早料到了会是这一日,所以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段日子罢了。
而今,已身尚且难保,自然要先护她周全。
“殿下……”小娥眼里已泛出泪来。
“莫哭,原本就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儿,那便更不能看了。”少年抬了手,去替她拭泪,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少年唇角便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盘费行囊,还有车马御夫之类都已替你们打点好的,记得了要乖乖随你家阿姊离京,不许任性,记得了?”
“嗯。”最末的时候,她哽咽着点头。
☆、刘庆与左小娥(十)
作者有话要说:稿子写得太急,亲们先见谅,会精修。
洛阳,南宫,德阳殿。
已然入夜,三月天气,夜风还带着些糁人的轻寒,刘庆来时,少年天子正伏案看书。
殿中华灯照澈,映着那十四岁少年略嫌苍白的秀郁面孔显得愈发文弱。
“阿兄,你来了。”刘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传》上抬起了头,这样随意亲切地招呼道。
刘庆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施了礼,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书?”他问。
“是啊,很小的时候,太傅教我,为君之人需博识广见,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这座宫城里,连宫门都未出过,连这洛阳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样,‘广见’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书卷上,以期借鉴先贤了。”
语毕,少年天子自案前揽衣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刘庆身边,静静看着兄长道:“这些,阿兄应当明白的。”
刘庆轻声叹了口气……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是小了他一岁的阿弟,是太后窦氏手中最重的筹码,甚至是夺了他储位的人。
但,奇异的是,隔着这些多的恩怨,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却是真的不浅。
总角相嬉,垂髻同乐,这是自小牵着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后来承位为帝,有了君臣之分,却也从未因为自己‘废太子’的尴尬身份而猜忌疑心于他。
甚至,许多回窦氏欲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都是这个弟弟默默地挡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寿宴上那一幕。自己讨要小娥,而他沉默……其实是在替自己这个兄长忧心。
阿肇,从来都是个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岁承位之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
他手边能用的,也不过几个内腹的内侍,能见的,亦不过像他这样儿‘不务正业’的宗室亲族。
这样的情形,谁会甘心?
自古,幼龄践位的天子,多半都会大权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