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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还是怪她呢?没料到他这种反应,她呆著没说话。
“唉!”他重重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过他浓密的头发。
她望着他重复的动作,望着他的手。她最爱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见到的粗糙又粗鲁的男人的手。它干净而柔软,抚摸她时永远那么温柔而温存。还有他的眼睛,每当他凝视著她,她便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他而美。
而此刻那双眼睛冰冷、疏离、责备地看着她。
“你要怎么办?”
“我?”她教他问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头发。“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她看着他走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他用手指刷过满头银丝。只有在极度心烦时,他才会有这个动作,而今晚他刷发次数之频繁,使得柯静芝都要开始担心他会将那头白发扯光了。
她将视线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摊在膝上的杂志。结?近五十年,了解几时可发问,几时该保持沉默,是她维持婚姻和谐之道。她深谙个中哲学,正如她知道他每个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无关。她也知道必然有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会否危及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无事,她自然装瞎作哑。近几月他每自南部回来,心事总一次比一次深沉。静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但能令他牵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这份关系不浅,而是否要公开它,她留著由他来决定。
她当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决定为决定的女人,无关逆来顺受,纯然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尊重和信赖,即使他有了婚外情,这份尊重和信赖丝毫未减。因为他所有的时间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们的婚姻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个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次,相处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风吃醋,未免显得太心胸狭隘。
陷于沉思中的蓝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蓝家有个不成文的不变家规:女人天生应活在男人强壮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儿育女,旁的一律不当过问。
他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世为人秉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的准则,行事皆以家人福祉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在怀,罪恶感无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你要什么?”他精敏、锐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竟会找到公司里来。
“我什么也不要,”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固执的下巴骄傲地抬著“这个钱还给你。”
她的眼睛闪著受辱、受伤的沉痛,她的双手颤抖,他不为所动。他不能为之所动,此事关乎重大,关乎他整个家庭,他的家族声誉。而且为了个他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钱,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蓝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她放声笑起来,笑声旋又戛然停止。“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她变沙哑的声音空洞而绝望。“和蓝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孩子不要个懦夫父亲。”?
她孩子的父亲不是懦夫,他当时没能在她转身走掉前说,如今虽然再面对面,有机会说它,他也愿意告诉她当年他隐瞒的一切时,却是太迟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远没法知道她坚持不肯拿掉,执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而若那是个女孩,则蓝家再无子嗣来承继家业,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严厉的惩罚。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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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
她继续走着,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少你簦?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
时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个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苍苍老妇。她心口揪成一团,两眼紧紧盯著眼前的老妇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认得这位老妇,她认不出她来。
老妇人斜著脸向上看着她,一只被岁月揉皱的细瘦的手遮在额上,挡住午后太阳的强光。老妇说了一句话,她还听不懂。老妇重复一遍,她还是不懂,但是她扭紧的胸腔放松了些。这位老妇不是她要找的人。
“请问”她些许尴尬及无措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
老妇皱著几乎被皱纹压挤得变形的脸。“听呒啦。”她转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请等一下。请问这里是不是有没有一个”她急得比手画脚地不知从何问起,语言不通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障碍。
“需要帮忙吗?”一个磁性的男人声音插进来。
她转头,遇见一双善意、带点迷惑的眼睛。“你会说台语吗?”
“会一点。你找人?”
“嗯。有个叫涂开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这。”
他替她用台语向老妇重复她的问题。
老妇点点头。“是啊。”
“他太太呢?”她问。
这次老妇没等男人翻译,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为她没听懂,遂说明“她就是涂开的太太。”
“不是,不对。”她半自语地喃喃,而后面向男人。“请帮我问问,我找的是二十几年前住在这的涂开。他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
他代她转述了,老妇露出恍然的表情,叽哩呱啦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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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
“她说什么?”等老妇停下来,她急切地问。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个人。至于他原来的妻子、女儿,她们都死了。”
“死了?”她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碰到她,她却有如触电般跳开。
他关切地注视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你还想问什么?”
“请问她,她她们是怎么死的?出了什么事?”
他问了。这回老妇说一句,他转译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两人同时得了急病,夜里死的。没人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请帮我谢谢她。”
他代她向老妇道了谢,一转身,她已经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当他再度伸手企图扶她,因为她步履有些不稳,她又一次惊跳开,停下脚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困惑地收回手。
“你还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惊动了他。
她仿佛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变温和的眼神露出一丝歉然。“哦,我没事。只是难过。”她嘴边拉了个牵强的笑。“刚刚谢谢你。我很抱歉就这样走开,只是我一时”
“没关系,”他举一手阻止她的解释。“我了解。听到这样的消息,任谁都没法一下子接受。那对母女是你的旧识吗?”
“是小时候的邻居。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小,很久没见也没有联络,所以我想来看看她们。”她摇摇头,一头黑匹缎般乌亮的直长发在她挺得笔直的肩后甩动,却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谢谢你”“我姓费,费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就这么让她走掉。“小姐贵姓?”
她犹豫了一下。“牧,牧师的牧。”
“牧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就住这附近。”
“不,不要,谢谢你。”她拒绝得飞快。“我该走了。”
他注视她疾步走开,抑住跟上去的冲动,张著的嘴也没发出声音。
当他在原来是教堂的路边看见她,一惊复一喜,接著便纳闷起来。她的脸庞五官和狄兰德小姐相似,但发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韵亦与狄兰德差之千里。除了那张脸蛋和身材和狄兰德小姐几无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然而也是那张和狄兰德酷似的脸,使她们看来截然不同。这位牧小姐的情绪全写在她雅致的脸上。当她沿街走着,愁怀和感伤浓得仿佛要将整条街道和两侧的建筑淹没。她驻足矮屋前时,他远远看着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个食人怪兽般。等那老妇出来,她脸上的惊怖和绝望瞬间化为教人看着便心痛起来的沉痛和悲伤。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听到那母女的死讯时,彷如死去的是她的亲人般,他几乎可以看见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体内爆炸,将她炸成了碎片。当她茫茫然转身自他身边走开,她肩上负荷的悲伤和哀凄,却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个谜样的女人。短短两天,他心湖波动了两次。费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遇见两个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动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种感觉,他还会见到这个牧小姐。
“你气色很好。”费宗涧,希文的父亲,开门见到他总是这句话。
他并不常回恒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处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亲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词,说不上几句话。
“梅姨不在?”他随口问,并不真的关心。
“打牌去了。”费宗涧淡淡答,随即坐回客厅的藤椅,继续下他被打断前独自下著的围棋。走了颗黑子,想到另一句惯例的问话,又抬起头。“这次住几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亲的第七个太太。第三个以后,希文就不再在父亲又带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回来,说“希文,这是你新妈妈”时,乖乖叫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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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他始终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断给他换妈妈。他亲生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希文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前三个新妈妈都发生在他四岁之前。他后来才明白,他父亲不停换女人,不是为儿子找妈妈。她们没有一个关心过希文的存在,费宗涧则根本不关心她们是否关心他儿子。第四个对希文很严,是个有洁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展之流。
梅姨算和他父亲在一起最久。她来时希文出国念书了,和她没打过几次照面。她只第一次见面时,惊讶地好好打量了希文一番,对费宗涧说“看不出你有个这么俊的儿子。”
当天夜里,希文听到隔室的一小段私语。
“嘿,你这儿子幸好长得不像你。”梅姨说。
“怎么说?”
“你太太八成很漂亮,才生出这么俊的儿子。怪不得你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干嘛?怕我一比给比丑了,心里吃味?”
“扯哪去了?”他父亲一贯是那懒洋洋、不经心的语调。“我和希文他妈草草结的婚,根本没拍照。之后也没照相,哪来的照片?”
“哟,瞧你一副老实相,弄了半天,难道你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才慌慌张张娶来的?”
“没这回事。”
“没有才怪。你说嘛说嘛喂,先说了再办事。”
“唉,好,好。你小声点。”费宗涧压低了嗓音。“他妈妈嫁给我时是怀孕了没错,可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自愿当龟公啊?”
“哎,小点声。她是个好女人,遇人不淑而已。何况我我不能生育”
“你什么?你这没良心的!怪不得!我远以为我自己肚皮不争气,搞了半天是你不能下蛋!”
“嘘,别闹嘛!一会儿让希文听见了”
他没再听下去,下床出了房间,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夜,第二天便走了。他始终没向他父亲提及或问起这件事。
希文后来了解他父亲是耐不住寂寞,却又是个不很懂生活情趣的男人。也许这是那些女人都无法和他长久的原因。但如此不间断地换伴侣,他仍是寂寞的。
有时希文会想或许这是为什么他当初走入时装这一行。他曾在接触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试著去了解一个男人能自其间得到什么乐趣和满足。但显然他父亲追逐的,需求的,和他截然不同。当女人,尤其美丽得耀眼的女人,成为他事业里的配件,装饰,展示品,他便完全放弃了去了解他父亲。因为女人在他们各自的生活当中,代表全然不同的意义。
他寂寞吗?希文偶尔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结论是,他太忙了,无暇寂寞。哦,他当然有过女人,从不固定,那是人的身体本能的需要。他不称为性,太浮滥;也不视之为欲,太低俗。两个异性肉体互取所需的行为,也是一种艺术。他是如此看待那件事的,遵行身体的哲学。他想过或许他生父对他母亲便是这种感受。因为如此,他在处理两性之间的关系时格外谨慎。
但现在,他想着两天之内遇到两个女人,寂寞忽然没来由地侵上来。他有种要去接近她们,了解她们的欲望。欲而非欲,这是种较深刻的感觉,他以往鲜少对女人有过的感觉和渴望。
不知何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女人的出现,对他长期冬眠,秩序化,理性化的生命,将是种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