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瀰漫在房子裡的濃郁香氣、午夜被一腳踹開的門。如果是中午,就會躺在破皮的沙發里睡覺。
一條手臂往後折, 用來墊頭,另一條手臂垂下。短短的手指甲連同上頭結塊的淤泥, 碰到地上的玻璃酒瓶,迎光反射出亮晶晶的碎影, 化作一條條游在牆上的魚。
叮叮、叮叮。指甲刮蹭到瓶子的聲音與呼嚕聲疊在一起,變成很奇怪的歌曲。
當然,更多的時候, 他會把手握起來。握成拳頭, 緊緊的, 和眉毛一樣, 好像想打誰。
爸爸想打的是誰呢?
妮妮想,其實不需要想的。是他。
只能是他。
他是爸爸活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東西,最想『掐死』的東西。
但他喜歡爸爸。
從一開始到現在, 一直都,很喜歡爸爸。
——假如他理解的『喜歡』沒有錯的話。
爸爸是很複雜的, 唐妮妮非常知道這個。
笑容, 撫摸, 誇讚。提到媽媽時偶爾抬高的聲調和睡夢中不自覺流下的眼淚。
胡茬, 毛孔, 充滿汗漬的、酸臭的搬貨手套和灰背心, 是爸爸的一部分。
食物,藥片, 深夜裡沉默的注視、漏風被掖下的被角,插上電源忽然呼啦啦轉起來的風扇;摔碎的碗,滾燙的開水與額頭,是爸爸的一部分。
還有淤青,巴掌,剪刀。菸頭觸及皮膚發出的滋啦啦燒灼聲,也是爸爸的一部分。
溫暖是爸爸。疼痛也是爸爸。
妮妮總是照單全收。
爸爸。爸爸。爸爸。
不要再哭了爸爸。
不要生病了爸爸。
不要和別人打架。
不要再把我推開。
太多獨白不被傾聽,太多情緒難以表達,唐九淵是一個發育遲緩的小孩。——醫生這樣說。是一個笨蛋人妖。——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這樣叫。
因此他的腦袋一次次抬起,喉嚨一次次滾動,任憑有多少想法多少情感,終究吐出的不過是一聲軟弱且含糊的爸爸,宛若冬日裡一絲沉悶的風。
他依然叫著,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爸爸……吃糖。
爸爸……腳。
爸爸……蓋……被子。
爸爸……開心……嗎。
無數次被打斷,無數次被推開,被扔到,被踹倒,他始終叫著,表達著,用一雙酷似媽媽的清澈眼眸、一張活像女孩般白皙柔軟的臉對著爸爸,直到爸爸忍無可忍,把他送進訓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