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在心頭湧現片刻的嘲意後,又覺自慚。她和他們其實並無分別。大家都很惶恐,他們擔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擔心的則是朱厚照。一個不能認清自己的人掌握無上的權柄時,是十分危險的。
她在前世年幼時看過很多古裝電視劇。皇帝下達罪己詔的情節,讓她無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嗎,既然最大又為何要認錯,為何要被迫聽從他人,難道不能隨心所欲嗎?
這個疑竇伴隨她多年,直到她讀到了馬克思·韋伯。這位「組織理論之父」將權威界定為「一個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響的權利的合法性基礎上要求別人服從的可能性。」同時,他將人類社會權威模式分為三類,傳統型、克里斯瑪型和法理型。傳統型權威是建立在人們對於傳統和習俗的約束之上的,統治者的合法性來源於習俗的力量,他們依靠傳統統治,自然也必須受傳統約束。典型表現就是世襲制。克里斯瑪型權威來源於被統治者對君主傑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質的崇拜,開國君主、宗教領袖往往據此確立地位。法理型權威來源於平民對法律、理性、規章制度的服從。他們守法,是因為相信法的正當性,如果制度框架內還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統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籠罩下的華夏王朝,君主的權威主要來自於傳統型和克里斯瑪型。傳統權威來自於「高貴血統」,家天下的代代相傳,為了鞏固這一部分,歷代帝王都在無限拔高父權,同時對舊有的傳統進行拱衛。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樂爺,在他登基之後,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勝強,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書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對他的溢美之詞,並且將自己的生母改為馬皇后,將自己變成嫡子。歸根結底,是為了獲取傳統型的權威。至於克里斯瑪型權威則來自於「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們都喜歡將自己標榜為聖賢,強調民本,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換而言之,就是在強調這類權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鞏固權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憲宗長子,同時恪守成憲,鮮有越矩之舉,另一方面,他關愛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內都有好名聲,所以,在他統治之下,才會有「弘治中興」的美譽。可到了朱厚照,作為中宮嫡子繼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順,可他厭惡傳統,離經叛道,對於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時,他還信奉佛教,作為有神論者,對於自己天之驕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來,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權神授本是為了籠絡下層,他反倒當了真,這使得他異常自大,有時甚至剛愎自用。
文臣們侍奉這樣一位主子,長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這也是她得以入宮的根本原因。文官們希望她能影響朱厚照,讓他成為一個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這群老傢伙沒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樣也不滿意他們,所以他選擇抬高她的位置,讓她進入到文官高層,從內部改造這個集團。隨著她漸漸顯露的鋒芒,君權與臣權爭鬥的著力點在不知不覺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時午夜夢醒,都會有一種窒息感。她相當於是在鋼絲上行走,面臨兩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會跌落萬丈深淵。保持穩定已是難於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難之後,她竟然還試圖拉著這兩股大力轉向一個新的方向!月池有時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白痴。
好在那時弘治帝還活著,有寬厚仁慈的他頂在上面,朱厚照與文官之間的摩擦沒有擴大的可能。可現在,弘治帝死了,年輕氣盛的皇帝與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團聚在一處,無異於火星撞地球。而她作為臨界點,無論是哪方發難,先觸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處,就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這般早,她就不該在沒立穩腳跟時大動干戈。可她轉念又想到了泰安驛站里那些人的言語。罷了,罷了,她悠悠嘆了口氣,在宮門前下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無謂的懊悔。有道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還是,先去看看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