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見狀反倒笑開,兩人並肩行到庭院中時,他問道:「何必作此小兒女態,難不成這官位當真得來不正?」
「當然不是。」月池脫口而出,隨即苦笑道,「不過也相差無幾,不瞞先生,雖未出賣色相,卻也做了鷹犬。」
王陽明正色道:「你做得是御史,將這個官是做成英雄豪傑,還是蠅營狗苟,不在外物,而在你的本心。只要你持心公正,何愁世人看不清你的秉性呢?」
月池一時訥訥了起來,而頃她才發出幽幽的嘆息:「先生,我還是有些害怕。這不是三年前在驛站救一個平民女子那麼簡單,這涉及到了文武之爭、涉及到了皇權的安定,即便皇上如今待我遠勝從前,可是皇上畢竟是皇上,龍有逆鱗,人有攖之,則必殺人。【2】我總以為自己是不畏生死的義士,可真的被捲入漩渦之中,要直面刀鋒時,我還是抑制不住畏懼的心理。我願意行善的前提是,我有足夠的把握能夠保全自己。骨子裡的自私與軟弱,真教我感到羞愧。」
王陽明聞言卻道:「怕死是人之常情,你以為我就不怕死了嗎?」
月池側臉看向他:「您這樣的人,不是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嗎?」
王陽明失笑:「連太上老君都說,人之性命,與天地合其體,與道德齊其生,大矣!貴矣!善保之焉。【3】先生我又豈能輕易割捨這大好頭顱呢。只是,有些東西比生命更可貴,值得我們為了它去冒一些風險,那就是世間的公理與心中的良知。再者,事已至此,衝突早已是避無可避,倒不如狹路相逢勇者勝。」
月池詫異地看向他:「此話何解,若戴家慘案並非勛貴所為,此事不是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王陽明搖搖頭,正要回答間,忽而發覺已到了內院,他道:「我們還是先進去看看。」
說話間,孩童的慟哭如箭矢般刺破沉悶的氛圍。月池的心仿佛被猛獸的鐵齒所噬,她面色發白,一時竟然裹足不前。王陽明回身看她,她這才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她轉過碧紗櫥,看到了三個遍體鱗傷的孩子,那些深深淺淺的猩紅,如一把尖利的雪刃狠狠扎進了她的眼眶中,輕而易舉地刺破她的虹膜,穿透進眼球的深處,血色在她的視野中蔓延開來,漸漸的,觸目所及,儘是血流殷地。
直到此刻,那些早已湮沒在故紙堆里的刀光劍影、屍山血海,才透過孩子眼鼻盡毀的臉頰,搖搖欲墜的手指,真真切切地展露在她的眼前。馬克思曾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可權力降臨人世時,那高高的寶座下又何嘗不是累累白骨?她也漸漸從一個自由人,成為寶座下的血肉支撐。
無言的尖叫和激盪的情緒在月池的胸中不斷地撞擊,仿佛要撞碎她的胸腔,撕開她的肚腸。月池感到一陣絞痛,她此刻才明白王陽明和戴珊讓她到此處來的原因,這是陽謀。他們早知,尚有幾分良知的李越,在面臨此情此景時,不可能無動於衷。
良久,她才將情緒平復下來,開始和戴灝聊天。在儘量安撫戴灝之後,她要來了紙筆,開始試探性地詢問貨郎的容貌。提及害他們至此的兇手,戴灝明顯打了個寒戰,可他還是強忍著畏懼向月池斷斷續續地描述:「……他大概四五十歲,他有鬍子……眼睛是三角形的……」
月池飛快在宣紙上畫了一對眼睛:「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