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一愣,李東陽徐徐道:「昔年,子貢問聖人,陳靈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進諫,反被靈公誅殺,這與比干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稱為仁呢?然而,聖人卻說,比干是紂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師,他以死相爭是為了殷商國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紂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稱為仁。而泄冶論官位只是大夫,又與靈公無骨肉之親,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了也沒有什麼益處,可謂是白死了,又怎麼能被稱為仁。是以,當大勢難改時,與其拼上性命,還不如全身而退啊。」
這個答案是月池萬萬沒想到的,她一直處於痛苦之中,因為她不管是堅持自己的底線,還是徹底拋棄它,擺在她面前的都是艱難險阻。如若堅持下去,她就要是與時代為敵,背負著道德的枷鎖,孤獨地在漫漫長夜中行走,卻永遠也看不見黎明的到來。她或許能通過做出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貢獻,可更多時候卻是像這次一樣,被無能和愧疚折磨到發瘋。
可如若放棄,她也會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她明明曾經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卻由於軟弱和膽怯,選擇了放棄,躲在偏僻的鄉下,專注著自己的小日子,對旁人的痛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李東陽的這番話給了她一個與自己和解的機會,她也只是滾滾歷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塵罷了,怎麼可能去改變整個時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應該放下來,若是撞得頭破血流,與世界無益,難受得只是她自己,還有家人罷了。她或許真該回去了……可當她設想回鄉後的生活時,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與輕鬆,她的心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拖著她不斷沉入深淵。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東陽:「那麼,先生迄今還堅持著,是因著自己的官位和責任嗎?」
李東陽思忖片刻道:「這自然是一個緣由,不過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退到底卻是心底空空啊。聖人是不贊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並非教導我們明哲保身。只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著有用之軀,興許會為陳國的社稷帶來更大的益處。人不能背負一切,卻也不能拋棄一切。對於無能為力的事,可以撂開,對於能夠做到的事,卻要抓緊。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她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最後落下的卻是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划過耳朵,最後在枕頭上留下濕痕。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脫口而出的卻是一聲嗚咽,她說:「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幾十口人命,他們就死在我面前,是我親手把簽牌丟下去……我永遠也救不了那麼多人……」
李東陽替她擦淚,他像照顧自己哭鼻子的小孫兒一樣安慰她:「我們當然救不了所有人,我們又不是菩薩,只是凡人而已。你還記得程敏政嗎?」
月池胡亂點點頭,她當然記得,她的師父——唐伯虎科舉那年的座師,因為被誣鬻題而下獄,出獄之後就一命嗚呼了。李東陽苦笑道:「學問該博稱敏政,文章古雅稱李東陽。我與克勤同在翰林,又齊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闈,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獄之後,亦是我負責主審。」克勤是程敏政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