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的心情,只怕就如張彩一般,在熾烈的野心驅使下,一面對機會的到來欣喜若狂, 一面又因害怕失敗而心驚膽戰。可他又和張彩不同,他的機會是景帝爺的厚賜, 而張彩卻是想劍走偏鋒,借李越而上位。這樣的人,李東陽心想,他怎麼敢放到李越身邊去。
他語聲和煦地回絕了張彩。這樣的答覆其實在張彩意料之中。他定了定神,繼續懇求李東陽:「元輔容稟,人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我與李兄相識雖短, 卻是十分知心,如今他落了難, 既為知心人,我怎能袖手旁觀,懇請元輔成全了我這番心意, 若是能讓我追隨李兄左右, 即便是做一小吏, 我也甘之如飴啊。」
李東陽對此不過一哂,若果真知心,為何不在李越初被貶時就來見他,反而等到鬧出劉瑾這樁事後方至。他年紀大了,見得多了,也越發寬宏了,對於張彩的慷慨陳詞,只是說了一句:「既如此,老夫如何沒有瞧見你為李越求情的奏疏,莫不是通政司遺漏了?」
這輕飄飄的一句,聽到張彩的耳朵里,卻仿佛山嶽壓頂一般,他的臉在霎時間漲得通紅。李東陽見他如此,也不再追問了,只是擺擺手道:「回去吧,回去吧,今兒就當你沒來過吧。」
張彩愈發如五雷轟頂一般,他得罪了頂頭上司梁尚書,已是坐了許多年的冷板凳,若是再在內閣首輔面前留下這樣的形象,豈不是往後的仕途都無望了嗎?他的腦子還如裝了十幾隻鳥雀一般一通亂響,身子卻先一步回過神來,他掀袍跪在李東陽身前道:「元輔恕罪,下官適才所言,的確是半真半假,下官想去宣府實是出於私心。大丈夫立世,本就該心存大志,建功立業。」
李東陽一怔,竟然直說了,這倒有幾分意思了,他捋須道:「尚質為吏部天官,前程似錦,不在此處大展宏圖,如何要去那邊塞之地,這豈非是緣木求魚。」尚質是張彩的字。
張彩既然開了個頭,接下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有道是,時勢造英雄。下官資歷尚淺,若長久居於太平之地,又如何能顯出真本事來呢?萬歲派遣李兄去宣府,絕非是貶斥那麼簡單。聖上剛剛登基,韃靼小王子便來犯邊,以聖上的脾性,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是以,下官若往宣府,便有立下功勳的機會,而之所以想去追隨李兄,一來是欽佩李兄的才智與品行,二來是覺與李兄乃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李東陽略一琢磨這幾個字道,「你與李越,可大不相同。」
張彩正色道:「高士都將功名利祿視為糞土,下官卻算是官迷祿蠹了。可心存大志,為人清正難道就不能升官發財嗎?君子就非得窮困潦倒嗎?若是世道清明,君子就該被委以重任,就該被獎賞以富貴榮華,只有世道昏亂,才會是小人竊居高位,作威作福。既如此,下官追尋這些,也不妨礙我做一個君子,旁人憑什麼不齒呢?」
李東陽聞言失笑:「那麼你是因做君子而得到功名利祿,還是因功名利祿方想為君子呢?」
張彩一愣後道:「元輔,可這二者的結果並無不同。即便我對李兄並非一片赤誠,也不妨礙我助他一臂之力。他想為國為民,我想步步高升,卻都會竭盡全力,抵抗韃靼,殊途同歸,其致一也,又怎麼算不上同道中人呢?下官可沒有切了命根子去做太監的打算,只要您立朝一日,我就絕不敢生背叛之心。這不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看不清時勢的人要可靠得多嗎?」
李東陽最後大笑出聲:「久聞尚質侃侃之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張彩深深俯首:「下官斗膽懇求元輔,給下官一個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