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得沒頭沒腦,顧鼎臣道:「這,讀書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並且,有道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為聖人門徒,平生夙願就應該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他自覺說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卻似被他逗笑了:「那為什麼世人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
顧鼎臣一愣,他答道:「因為讀書便能夠為官做宰,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麼,你捫心自問,光靠那些經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飽飯?其他門類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嗎?」
當然不是。隨著新政的推進,經他編寫的普及材料已經可以壘成一座小山,顧鼎臣也越來越認識到,治疫要靠醫道,治農要靠農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財更離不開對商貿、器物之學的了解。這已經遠遠超出了聖人經典的範疇。但是,說到底,這些只是小道。聖人之學,肯定是要高於這些的。聖人之學,必為其他旁門的統率。也只有聖人的門徒,才能為官做宰。
「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卻又問道,「可高於就意味要排斥嗎?就意味著要把它們打成奇技淫巧嗎?」
顧鼎臣心頭劇震,這正是他們所有人在過去都堅持不懈的理念,打壓旁門,維繫正統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卻指出了,不該這樣。
「一個健康的核心思想,應該起到引導萬民、凝聚萬方的作用,它不應該、也沒有必要打壓實用技藝的發展。而心學的偉大正是在此處。」李越的聲音雖輕,卻振聾發聵,「它選擇了吸納、選擇了包容。它將百姓日用之道納入到正統體系,並給予認可。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都是在踐行聖人的理念。它將儒學和其他門類的關係,由水火不容變更為核心與分支,普遍與具體的聯繫。這才是心學的意義。」它正在努力減輕意識形態和科學技術之間內耗,打開桎梏百年的枷鎖,把廟堂之上與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發展上。
顧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濤,他最開始研習心學,純粹是為了媚上。可隨著學習的深入,他的認可與日俱增。在聽了如此鞭辟入裡的分析之後,他更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李越道:「可這勢必會引起墨守成規之人的劇烈反撲。」
顧鼎臣愕然抬頭,李越笑道:「權力能夠生產知識,知識也能夠帶來權力。很多時候,他們爭得不是理,而是權。我們也一樣。可我們怎麼才爭嬴呢?」
李尚書在詢問他的意見!顧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麼爭嬴的,我們就怎麼爭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職願為閣老所驅使!」他又不是傻子,天大的機會擺在面前,他怎能不趕緊表忠心。
他頭頂傳來李越幽幽的嘆息:「可你能怎麼做呢?聖上的隱憂,你應該也能明白,要是底層之人也能成聖,那豈非亂了尊卑次序?」
這也是他們一直以來努力想解決的問題。顧鼎臣是打算用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陛下順應天意統治人間,乃是天子,自然是至聖至神。」這不就化解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聖與治權上天子至高無上的矛盾了嗎?
李越一哂:「可天意也要靠人來解釋。『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你覺得用誰來解釋天意最好?」
過去當然是文臣,可現在……顧鼎臣道:「何不任用佛道。」
這又是在迎合朱厚照的喜好了。為了名位,他是要將「不可怪力亂神」的底線都拋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