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集權之路上,朱厚照走得遠比他的父親和祖父都要遠,直逼太祖太宗。可他似乎從未靜下心來想想,自己為什麼能走這麼遠。他的精明果毅、手段高超固然重要,可這並非決定性的因素。真正的關鍵在於,重文輕武、極為粗疏的行政方式,空談成風、實幹難行的文風學風,到了帝國中期,已經引起大量問題。北方韃靼,南方的倭寇,連年的天災,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再不改變就要難以為繼了,這才是那些有識之士願意讓步的原因。他們「仁以為己任」的志向和與孝宗爺的情誼,讓他們甘願輔佐,只求重歸明君賢臣的理想局面。然而,李東陽先生只怕也無法料到今日,只要退了一步,後續便再不可控。本就處於高位的皇權,在掌握了軍權之後,就更難制約。他已經不滿足於三堂共治,他要一家獨大。權力不受制約,必然導致濫用。於公於私,這些儒家的門徒,都需將皇權再次關回道德和輿論的籠子裡。
君臣之間的矛盾,本不會那麼快暴露出來。心學與理學間的論戰,至少需要數十年才能塵埃落定。有道是事緩則圓,如果能有人從中調和,慢慢讓世人看到科技的力量,逐步同化儒生,或許真能逐步實現朱厚照的心愿。利維坦降臨人間。作為利維坦的主人,他真能同時站在道德和科技的制高點上,俯瞰眾生。
可事實卻是,在科技創新尚處於恢復期時,心學就被改造,從此扶搖直上,勢如破竹,要將理學打入塵埃。矛盾被徹底激化,被逼到絕路的理學家們,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在聽到「害怕」二字時,朱厚照的神色終於沉了下去,他道:「你是故意的。」
月池很是無辜:「我並未違背我們的承諾,從頭至尾,毫無隱瞞。能走到這一步,是你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個徹底的陽謀。朱厚照在讓心學登上大經筵前,難道不知道這又會引起一場驚濤駭浪嗎?他心如明鏡,可還是選擇鋌而走險,他含著金湯匙出生,能打動他的東西少之又少,然而,無上的權力就意味著無上的誘惑。他放不下這一切,就跟月池放不下她的執念一樣。
而老劉,他早已人老成精,他難道不知道道統更替,勢必會血雨腥風嗎?他也知道,可他太像活出個人樣了。宦官是皇權的附庸,只有當皇權擴張時,他們才能跟著擴張。在道統更替時,朱厚照勢必會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這時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再恢復鎮守中官,讓宦官去地方做他的耳目。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這一次,劉瑾很清楚他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所以,他選擇裝聾作啞,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瘋狂一把。
至於錦衣衛和那些附庸於朱厚照的低位官僚,他們知道接下來必有大戰,可他們非但不懼,反而是滿心期待。他們太想往上爬了,可位置不空出來,他們能往哪裡去呢,所以,殺起來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面前是懸崖峭壁,可所有人都選擇快馬加鞭,指望飛躍天塹,直達通途。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呢?特別是,當她也選擇袖手旁觀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