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瑩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語。屋內溫暖如春,水仙花開得正好,朱厚照好夢正酣。就在此時,外頭傳來吵鬧聲。小太監戰戰兢兢地來敲門:「不好了,大福大爺不知怎麼的,一個勁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驚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門外。它一直是一隻乖巧的狗狗,從不會給任何人找麻煩。隨著它的年紀增長,它活動的時候越來越少,睡著得時候越來越多。只有當月池來時,它才會起來搖搖尾巴。只是,月池的權柄日重,她心裡裝著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隻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內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髮,喉嚨里發出低吼聲,嚇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監。直到此刻,月池方驚覺,大福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發酸,她蹲下身子,喚了一聲:「大福。」
小狗的耳朵動了動了,它靈敏地轉過身,渾濁的眼睛再一次變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過來,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可這一次,它不肯再跳進她的懷裡,而是拉扯著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動,她換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後。好幾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這麼一瘸一拐地穿過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門前。門前依舊整潔,沒有一絲積雪。圓妞聽到動靜,打開了門,一見她們,便忍不住喜極而泣:「老爺,您終於回來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圓妞的手,堅持向里走去。屋內的陳設仍保持著舊時的模樣,沒有絲毫的變動,可住在這裡的人,卻早已不見了。大福在堂內走了一圈,發出了低低的嗚咽。可它還不肯死心,開始用頭去撞門。圓妞嚇了一跳,她忙攔住大福:「這是怎麼了?」
月池卻明白了,她推開了門,抱起了大福。這次,小狗沒有拒絕,它依偎在月池的懷裡,看著她推開家裡所有的房門。一個人抱著一條狗,進入一個個空房間,去找兩個明知不可能在這裡的人。
每當房門打開時,大福就高高地仰起頭,可發現屋內空空如也後,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從滿懷希望到失望,到最後一扇門也被推開後,失望就變成了絕望。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它圓圓的眼中淌出來。它喘著粗氣,呼出一陣陣白霧。月池抱著它,坐在以前的家裡。她不斷摩挲著它的毛髮,替它撓著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別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著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條小狗,它能做的只有愛和陪伴。當它終于堅持不下去,無法繼續陪伴時,希望能帶著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溫暖已經失落在回憶里了。
對不起,它要走了,對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大福緩緩閉上了眼睛,在她的懷裡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紛紛揚揚地落著,天地間靜得只有雪落的聲音。多麼可笑啊,她又成了一個在世間踽踽獨行,形單影隻,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長空里,一隻孤雁。【1】
朱厚照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他將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頭,眼中沒有一絲淚水,她只說了一句話:「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滾出去。」
她怎麼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