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齋溪此生曾被三貶出京,第一次是太學請命,被先太上皇貶謫;第二次太后楊氏垂簾聽政之時,他曾被短暫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趙淮因天降異火,燒毀禁宮,因而幡然醒悟,決心北伐之時,將他貶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絕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時他已年過半百,不復少壯,此番一貶,幾乎再無翻身的可能。且正是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趙淮懦弱反覆,無情無義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時,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問了他一句話;
「閣下可羨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過去,有人如此問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卻幡然醒悟,為何不羨慕?世人誰不羨慕秦相公?哪怕遺臭萬年,死後遭萬千唾罵,至少生前可以權傾朝野,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必如他一般,鬱鬱而終,死如螻蟻。
「北伐之心不過一時意氣,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驚夢,生怕宋軍大敗,燕人渡江,兵臨城下,將他也捉了去,如徽欽二帝一般受盡屈辱。我趁機上表衷情,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將我又召回了朝中,官復原職。你說,這究竟該怪我太懂得審時度勢?還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無能,貪生怕死?」
裴昀皺眉:「即便如此,他畏懼的也不過是北伐失利。然裴家軍捷報不斷,優勢盡占,你為何讒言禍主,叫當年官家陣前臨時下詔撤兵,以致燕軍趁勢追襲,宋軍兵敗如山倒?」
「我說過,是你裴四郎太過年少無知。」韓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實並不可怕,議和得當,左右不過是割地賠款,官家自然可繼續在臨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軍氣勢如虹,捷報頻傳,裴安功高蓋主,聲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這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說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滿門忠烈,肝腦塗地,赤膽忠心,天地可鑑,你憑什麼信口雌黃,污衊忠良?」
「我憑什麼?你真該聽一聽北伐之時,臨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議論的。」韓齋溪輕笑出聲,「況且忠臣又如何,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頓時打了個激靈。
殺人誅心,這句話,太毒了。
自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兵權一直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釋兵權,後有武官不得任樞密正使,種種規章,都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威脅皇位。百年之間,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韓世忠、岳飛......如今,還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趙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聰明人。」韓齋溪輕描淡寫道,「官家連下數道聖旨,命其撤軍,他就已經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後拚死一戰,死得其所,免得步了當年岳武穆的後塵。他與那些蠢鈍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聞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驚濤駭浪,狂風驟雨,久久不能回神。
當真如此嗎?爹爹當年已經料到了裴家的結局,故而才背水一戰,慷慨赴死嗎?那娘親呢?娘親又知道爹爹的決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