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風,卻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時就常在竹林清流間舉行流觴曲水,大談玄學,眾人皆以為他將不問朝堂,拒不任職,遊樂人間,但又忽然於弱冠選擇仕官,自居為以富利為隆的俗人,不做誑時惑眾之人,以譏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舊疾,年歲漸長,在二十五歲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遊玩或遠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幾載如一日的躬身為杖,這曾是一樁堪比前朝張敞畫眉之暇的美談,但也如張敞一般,始終未得天子與王謝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斗之才且最得昔日郁夷王公賞識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終止在尚書省的都令史,可數載以來此人從來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風韓氏的子弟也多親近於他,同竂相親。
平常最愛解衣推食[1]的韓二郎又問:“不知林僕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業綏動作微停滯,隨即冷笑一聲:“韓令史的話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書省如何?”
韓二郎聞言緘口,最後又仰頭嘆笑,面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則無解,林僕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隨即轉身退去,體有超逸之才。
林業綏視線微移,落在簡牘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雙曾運籌於帷幄之中的長眸里儘是失意與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書,想起韓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幾瞬,便從案後起身,緩步走出尚書省官署。
侍從在旁的童官將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寬肩之上,然後迅速低頭揖禮:“家主,我去命人備車駕。”
他還以為家主在與女君有過爭辯後,置氣來了官署,今夜應不會歸家。
林業綏立於黑夜中,微微頷首,寬袖之下的長指來回撫摩著,冷眸漸漸染上勢在必得的淡然與凌厲。
若是無解,那便強行解。
他可以算計一生。
自苦?
呵,他從來就不怕苦。
在天上星斗的照耀下,兩馬齊驅的車駕疾馳入長樂巷,於寬廣巷道停下後,林業綏彎身從車輿出來,踏木階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面的房舍群,他徑直走進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則跪坐在廊廡,親自熬煮湯藥,心中疑惑的朝融於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歸家,為何又不過去。
聽到室內的木屐聲,他恢復敬重謹慎貌,用雲紋漆碗盛好熱湯,低頭入內,走到男子身旁,雙手奉上:“家主。”
林業綏穿著中衣從浴室回到居室,而後走去衣架前,拿來玄衣披好,隨即側首,望見泛苦味的湯藥,單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飲而盡,然後履地過柱,彎腰拾過几案上那捲《道德經》的同時,屈膝踞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