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光返照,常聽說的人臨行前各種神異情狀,甚至幾句交代或者成讖的語言,伯娘都沒有。他以為七七四十九天,兩人總能夢過一次吧,也沒有。反而是那時,兩老都還沒見過的女友,在另個城市給他電話:「……我好像夢見你媽媽。」
女友說,伯娘著嫩黃色套裝,頸上短短系一條粉彩草花方巾,站在傍晚鬧區的馬路邊上,夢中伯娘向女友抱怨,她的東西都沒有地方放,女孩低頭一看,果然許多隨身小物落在地上。
他跟伯說這件事,兩人趕緊拿了伯娘生前愛用什項,包括一隻名牌手袋,請人照樣糊成紙紮,否則,沒有理由遠方女友會知道伯娘最後穿什麼的。他問伯娘夢裡看起來如何,女孩想了想:「胖胖的。」他聽了,眼淚一直流,伯娘病前,確實是豐肥的婦人,可是納棺前為她換衣服,身體吃不住布料,空落落的,伯說:「看起來很苦命。」他聽了,覺得頭昏,心裡想都到這個時候苦命好命有什麼差別呢,但還是去找來別針,想將裙腰縮起,看上去就有精神,葬儀社的人勸告:「不好呢。火化的時候,別針那個塑膠頭會熔掉,到時候一截尖尖的針留在師母骨灰里,萬一跟著入瓮,先人不安,對家運很不好喔。」
伯終究偷偷地把伯娘的衫裙都緊得十分稱身。伯一邊說,這說得沒有錯,千萬記得,到時候要統統挑掉,他一邊算總共用了幾根大頭針。後來卻真的,大家細細爬梳,仍沒找齊,不知是燒化了,還是落在爐里,「對家運很不好喔。」有時他想,或許真有殘留一些,一直在那隻堅玉壇底刺痛著伯娘吧。
為了那夢,女孩趕到他家幫忙。伯娘是孤女,伯是幾代單傳子,訃聞上只有孝子跟杖期夫[1]。從前他考試,親屬關係表就背不起來,現在最多有鄰里與幾個特別熟的老客人,場面再漂亮、布置滿堂再貴的大爪黃白菊與蝴蝶蘭,他仍然覺得是身後蕭條。她來了,感覺好很多,而人身後諸多眉角,她識規識矩,令他十分詫異。
那時他們交往不到一年,實在不久,許多事還來不及交換。一個晚上,伯已睡了,她洗澡從客房出來,敲敲他房門,兩人半累半精神,躺在床上說話,女孩慢慢告訴他,她父親從前在中菜館子做大廚,日子還可以,家族裡一個姑婆,找他合夥開港式茶樓,三層樓,宮燈彩檐金漆紅地毯,都是假的,但擔保與文件上她父親的名字,都是真的。那時她與妹妹都很小,她們偷聽父母深夜爭執語氣,聽見每到「還債」兩字就咬牙,以為是罵人的話,兩人吵起架來會大喊:「你給我還債!」「你才還債!」
「我爸回去給人請,當廚師,半夜再跑計程車,太累了,到死前都不知道身體發生什麼事,倒下來馬上沒心跳呼吸,死亡證明上寫多重器官衰竭,其實就是累死的。我媽繼續養小孩還錢,門牙壞了拔掉也裝不起假牙,最便宜要兩三萬塊呢,張開嘴黑黑的一個洞,」女孩說,「聽起來沒什麼,可是你不知道那樣子在都市裡生活,有多突兀多為難,所以後來她不愛笑,也不愛講話。她長期要吃安眠藥才能睡,有一天我們早上去上課,她到下午都沒去上班,警察跟她的同事通知我們回家,說她安眠藥吃過量了。」
「最困難的時候早就過去了,我自己大學快要畢業,我妹也剛上大一,債還有一些,不多,而且我們兩個人都在打工賺錢,實在沒有理由自殺;可是,她拿了那麼多年的安眠藥,怎麼可能忽然犯這種錯呢……我們都想不通。所以你說,我為什麼會懂這些,就是自己從頭到尾辦一次。不可能忘記的。」
「我沒有想到過,」他很驚訝,「我們都以為你是那種、那種家庭美滿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