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大歷史中,有無數的家庭身上覆蓋著同一出時代的悲劇。可是小說里,是這瓶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從何而去的黃油,讓蕭勝跟他的家人在咀嚼這場飢餓的命運的時候,嘴巴裡面有了很複雜的滋味。
汪曾祺在小說最後兩句,用一種極為含蓄、內斂跟婉約的筆觸,點出了這個層次,他寫: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我講到這裡,各位可能會覺得這是不是在講一種生命的殘酷呢?我覺得也不是。年輕的時候我的確是會比較注意命運機關中殘酷的那一面。我覺得所有的年輕人都這樣,特別容易痛,全身的神經末梢都打到最開,你跟世界任何一點碰撞都覺得遍體鱗傷。
可是我現在是中年人了,我奔四了。我覺得在這個年紀就是扶著腰站在路中間,因為這時候腰椎真的也不大行了。這時候你會往前看還有什麼路可以走,可是你更會往背後看,看看你是怎麼走來的。
年輕的時候大概不會這麼想。年輕的時候是後面所有的東西都嘩嘩嘩地追趕你,你就一直要這樣往前跑。上學,考試,談戀愛,失戀,再談戀愛再失戀,或是找工作,辭職,再找工作……但是經過這些之後,活到現在,我開始漸漸感覺到它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2017年年初有一天,我在家裡閒到發慌,好像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剛好這是一個空檔,我想那就整理一下舊箱子好了。其實我家也不大,就是一個三房兩廳的公寓。因為我們搬了很多次家,人家說三搬當一燒,我家這樣已經不知道幾燒了,所以其實東西也不多,也沒有什麼真的了不起的東西要整理。
在整理那些舊箱子的時候,我就找到了一疊文件,薄薄的,也不多。但是很奇怪,這麼多年來它就在我家,我一直沒看過。我很無聊,就把它打開來,裡面是我爺爺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證件。很薄很少,就幾張。
我是看到這些東西之後,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我不認識我爺爺。當然不是那個「不認識」,因為我爺爺也是很早就過世了。我只知道他是1949年到台灣的一個軍人,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道他前半生的任何事情。
這時候我意識到一件有點奇怪的事,好像眼前一直都有東西遮著你都沒有注意到,這時候突然掀開了。我所謂的不知道,是連我家裡人對他的事情幾乎都絕口不提的。各位不要以為我的家族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家族,他們是一個很愛講人家閒話的家族,所以這很不合理。
這個時候我找到了一個文件。它上面寫的是戰車第一營中尉排長某某某在緬北戰役有功,所以他得到了一個獎章。這是獎章的執照。獎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弄丟了,但是這張紙因緣際會還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