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見煙鬟綠。回首當時猿鶴群,平台樽酒悵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畫,撩亂相思入白雲。這首詩一做可不好了,惹得這個要寫對聯,那個又要寫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辭謝絕。內中單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系舊識,不好過於推卻,當下隨手撰了一副長聯,替他勉強寫了起:小住且為佳,看十二欄杆,我憶秦淮舊風景。
安居聊免俗,數三千粉黛,卿真香國老雲英。
雲卿、昆仲及晉甫都拍著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經品題,小安公身價從此頓高十倍矣」我被他們這一抬,實在覺得惶恐。文大爺因有友人來請他吃酒,辭了眾人自去。我又轉到小安子房間,略坐了一坐,他問我一個姊妹,名字叫張素蘭,是個鹽城人,你可認得不認得?我猛被他這一問,倒把我四年前頭一件海枯石爛、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個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來,不禁一陣酸心,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我又恐被他嘲笑,趕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這個人是我開通世務以來,第一個知心的愛友。我同他的愛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餘外並未對人言過。如今正要訪他,只因公務倥傯,未遑探聽。你既來問我,應該知道他的蹤跡。好姐姐,你可以告給我麼?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說:「走怎麼?不走怎麼?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將他托我的話告給你聽。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為我們年紀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話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說完的,隨你高興那日來,我可徹底澄清的告給你聽。」我一時想不出頭尾,及仔細尋思,才明白是對聯上老雲英三個字他多了心。
卻好雲卿來約我同走,我就借著這個機會,別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願從文廟前經過,恐怕觸起舊日相思,約了雲卿弟兄,打算從齊王街穿過狀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後我再歸棧。不意走到貢院後牆一家門首,忽見遠遠的有幾團黑影子,圍著五六個半明半滅破舊了連字都不完全的燈籠,蹬在那牆根底下。我同雲卿弟兄吃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六七個穿號衣的局勇,在那牆根挖了一個大窟籠,地上還堆著幾包散碎衣服,另外放著幾件錫燭台茶壺之類。他們見我同雲卿弟兄走來,並不立起,仍然在那裡干他們的勾當。我留神在他們臉上望了一眼,見一個是麻臉一隻眼,兩個是禿子,還有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卻都是黃腫麵皮,鴉片菸癮吃成了精的樣子。他們見我對他們望,有一個猴子臉的人,口中自言自語道:「朋友,敲鑼賣糖,各執一行!」說著,就舉起手對天放了一響空槍。雲卿怕我惹禍,急忙輕輕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頭緊走一走,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