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尚未走了三四家門面,抬頭看見前面來了一簇轎馬,燈火槍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總局的燈台,出來查夜會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約了雲卿弟兄,吹熄了燈籠,站在一小轉彎角子上暗中偷看。見那起做小賊的局勇,候保甲總辦轎子到近,一個個慢騰騰的立起身來,排著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里哼了一聲,總辦跟隨的護勇也彷佛哼了一聲,接著聽那轎班喊道:「著,腳下滑,左起,水。」那頂轎子便如飛的過去。剛巧有人挑了一副賣油炸腐乾的擔子走來,那起局勇便圍上去。正是:剛行穴逾牆技,又作強賒硬欠人。
畢竟這起局勇,圍到油炸乾子的擔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三回
我當時見那起局勇,圍攏到油炸乾子擔前,不問生熟,吃個罄盡,卻一文不付,立起身就走。那挑擔的人搶行幾步,扭住人人要他會鈔,任憑你如何威嚇他,總不放手。有一個局勇近前罵道:「瞎眼的忘八!現今已有三更多天了,你還在外間亂闖。看見你是賣東西,不看見你就去干你那沒本錢的買賣。這種油拳,快些不要在教師爺面前來賣弄!」又有一人走來說:「弟兄們,不必同這初出茅廬的東西多講,權且把他褲子褪下驗一驗,看可有板花,再拖他進局去!」那人真箇要去捋他小衣,被挑擔的人一手一個,摔了有一二丈遠,都伏在那街心石上,哎噯哎噯的喊沒命。那人怒森森的喊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吃了老子乾子不把錢,還要拿我作賊,我把你這一班民蠹,把老子當作甚樣人?」說著,伸手在腰中搭連袋內掏出一物有荸薺大小,托在手中高高的舉起,大聲嚷道:「老子這大紅頂子提督軍門毅勇巴圖魯,可不是假的,不過因為天下太平,皇上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我沒有餘著錢,又有老娘受累,不得已做些小本錢生意,騙碗飯吃。當老子得意的辰光,照你們這起印度人的乾兒子,替我抬槍、備馬、提夜壺還不配呢!」那些局勇起先還想借犯夜去敲詐他,後來聽得他是個提督,知道同他纏不出甚麼好處來,都一溜煙的跑了。那人嘆口氣,回到擔子面前,忽然又怪叫起來。
我忙約住了雲卿弟兄,走上前一問,方知那起混帳局勇,乘同他揪扭的時候,將他擔上錢筒連錢都偷了去。我就取出一塊子洋元,曾與他權為資本。誰知他不但不肯收,反有點不如意的樣子,說:「呼而與之,乞人有所不受世也,這句書你先生豈未曾讀過?」我當下覺得這個人很古怪的,不覺請教他高姓大名。原來那人是合肥籍,名字叫做張樹本,是個不得時的名將。他從前在淮軍的時候,平捻匪,打長毛,也積功升到提督軍門。因為同一位書生掌兵權的統帥意見不合,有一天,出全隊去打捻匪,那書生說:「今日是黃道吉日,出軍的方向又是背孤擊虛,一定是勝仗!」他說:「不然。凡天時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現在我軍老幼不齊,新舊雜處,加以將無戒心,軍無鬥志,非大加淘汰訓練不可;然後申以軍法,動以私恩,明賞罰以勵其心,崇爵祿以鼓其氣,徐察敵情之強弱,俟懈而擊,此兵法所謂以逸待勞,萬全之策也!」無奈諫之不聽。他又請出五成隊,留一半以備不測,那書生又不聽,反說他怠慢軍心,要同他過不去。哪知這一仗果然不戰即潰,若不是他預備船隻在黃河渡口,幾乎有全軍覆沒之勢。及至回到老營,那書生便遷怒幾個營官哨長,打的打,殺的殺,鬧了一個一團糟。又一日,軍中正缺糧餉,忽接到諜報說:「大股捻匪頭目賴文洸,兵敗由清江一路南下,政府派我軍合力迎剿。」那書生又說;「困獸猶鬥,況我軍正在缺糧,軍心惶惑,決不可戰,戰恐不利。」他其時又忍不住建議說:「今非昔比,兵法云:三軍有死之心,乃可以不死。三軍無生之氣,乃可以必生。今我軍正在缺糧,不若佯言餉在北軍,為匪隔斷,匪敗糧道即通,使全軍有恨匪之心。我乃利用共機,分伏要隘,俟其半過而要擊之。其所擄子女、玉帛、糧草、器械,必在中軍,敗衄之餘,必無鬥力,此行不獨可獲全勝,且可盡得其輜重,充我餱糧。苟不如是,聽其安然而去,不獨我軍因無餉將潰而隨匪,設使政府以縱匪責我煩言,君將何以善其後乎?」統帥恐於功名有礙,勉強聽從他話,竟成了大功。後來克復甦州一帶,平定粵匪,名振一時,勛乘百世,未嘗非此一戰之功有以基之也!豈知那統帥不但不佩服他,不保舉他,倒說此次僥倖成功,不足為法,以後再不可梗令妄動。他見此情形,知道已成孫、龐之局,不若潔身自退,免遭不測,當夜他就封還經手公件,不辭而去。由是忍氣埋頭,奉母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