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都忍不住要笑,卻因我所坐的書房與我年伯的籤押房鄰近,又不便笑出聲來。再看雲卿,卻是一味的板著面孔,往下說道:「那位無燈台,有一天無意走到上房裡去,正值憲太太同一個書啟老夫子在上房裡秘密交涉。他又不敢進房,卻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間打雞罵狗的發膘勁。把那位憲太太鬧動了氣,搭著一雙拖鞋,背著手踱出房來,向無燈台問道:【你不在外面辦公事,卻來裡間胡鬧做甚麼?】無燈台正在那裡發作的高興,忽聽憲太太說他胡鬧甚麼,他忙平心定氣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寧波府請看戲,內中有一出《游十殿》,那一名大頭鬼實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內署一人寂寞,所以想進來演與你看,同那萊衣戲彩的故事一般,你我樂一樂,豈不好麼?】說著,就順手在廊下有一個柳斗,拿將起來,戴在頭上,亂舞了一陣。還問他太太可裝得好?」我說道:「他又不是瘋,忽然的拿個柳斗磕在腦袋上做甚麼?」雲卿道:「你這個人真是沒有心竅。他不過是借這句話遮子面孔,好讓那姦夫離開奸所的意思。」我又問道:「後來那姦夫走沒走呢?」雲卿道:「他到度是沒有走。那位憲太太捧著一支水菸袋,用一張杌椅坐在上房門口,盡他頂著柳斗舞了好一會,喝道:【看見了,不用再舞了,快點兒出去好好的辦公事去!】他答應了一聲【是】,噘著豬八戒似的長嘴,忍氣吞聲的退了出去,一個人坐在籤押房,唧唧噥噥的嘆氣。那起伺候籤押房的家丁沒有一人不掩口匿笑。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我說道:「這種人度量倒是特別的宏大,可惜只是用在懼內的一房舍,若是用到處世上,豈非極有容人之過的君子麼?但是這樣卑鄙小人也會做到道員,而且還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點!」雲卿道:「他同一位極知己的朋友談起他所以能飛黃騰達,忽而軍機,忽而關道,都是那懼內的能力效果出得來的利益。你笑他懼內不好,他還當作極有榮耀的一宗正經事業做呢!」雲卿說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來。
我方欲辭了回棧,忽見一個家人帶著一名府署的護勇,走進來回道:「王少爺的行李,已經起進來了,老爺吩咐鋪在小花廳的後面,叫過來知照一聲。」我聽見,就同那人道了勞,又向雲卿致謝,並請他轉稟他老人家,說我改一日再親自道歉。雲卿道:「彼此通家至好,點把粥飯主人,說甚麼謝的話?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方,儘管替我責罰他們,卻不可忍在肚裡受屈!」我又說了幾句世務話,抽身想過去將行李檢點一過,不意雲卿一個最幼的兄弟,手裡擎著一本花紙,口中亂嚷道:「哥哥看新聞呀!」雲卿拿來一看,說道:「如今上海報館裡的消息真快,這件事還未出一禮拜,就已經印起畫報來了!」我忙問他:「是件甚麼事?可是你知道的嗎?怎麼總未見你提起呢?」雲卿就在桌上將那一張畫報展開來指與我看。我見上面畫了一進極大的衙署,東西轅門、鼓樂亭、旗杆各式俱備,那儀門上的豎額,同旗布上寫的官銜差不多,卻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寧等處地方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我驚道:「這不是瑞方伯的翻卷衙門麼?如何畫到這張畫報上面來呢?」雲卿道:「你再朝下一張張的看去,自會明白。報館裡人最喜捕風捉影,但是這件事支不比無影畫西廂的!」我於是又揭過一張,見上面畫了三間敞廳,懸燈掛彩,鋪設得十分富麗。中間擺列了幾桌酒席,類皆杯盤狼藉,是個殘席的局面。內中只有兩男一女,在那裡廝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再細看那男子面貌,兩人大致相同,總是團貓臉,黑八字鬍須,號誌是弟兄一式。再去看那女子,倒還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容貌也很過得去。就是那裙拖八幅瀟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一隻腳小如蓮瓣,一隻腳又碩大無朋。我看了莫名其妙。雲卿笑道:「你看見了懂麼?」我道:「大致兒懂一點,但是他那上面的批註,字跡過小,我一向有點近視,以致不過了了!」雲卿又道:「這件事就是文大爺他們父子的笑話,我因是老頭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張揚他的醜事,所以一向都沒對你講。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刻上畫報了,我就是說出來,料也無甚要緊。」
說著,用手指著那張畫報第二頁上圖的那個婦人問我道:「你可認得他麼?」我回答,怎麼一個婦人兩樣的腳?」我正要請教是句甚麼話,雲卿不慌不忙的道:「這就是此案的禍水中心點,他名字叫做【佛動心】,是新從北京來的一名花旦。他們戲園裡的規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卻有個分別,我也不甚清晰他們的內容。但是聽得人說,花旦未進班子之前,班頭就得要問明他是清旦還是渾旦,那唱清旦的卻沒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隨了來,不過父兄師保而已。渾的卻都姘有唱小生的同來。據他們說,大凡唱渾戲,必定用得著渾旦,同小生捉對兒演起來,才覺得有情趣呢!現在這個佛動心大約是個渾旦,所以翻卷借傳戲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鬧。他拿一個優人,蒙翻卷大人下顧,豈有不千肯萬肯?但他卻未曾學會《西遊記》上孫行者的分身法,一隻鼓不能敲兩家戲,未免左支右絀,鬧得連腳上假蹺都弄鬆下來,這還成個道理麼?」我此時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來是個小旦,所以一隻男腳,一隻女腳。便對雲卿道:「他倒合著一句《孟子》是:【間於兩大國之間,事齊乎?事楚乎?】」雲卿道:「月里嫦娥愛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幾個花胡鬧,半推半就的,到底還是被文大爺拖了去。」我道:「就是文大爺不懼他父親,難不成佛動心也不怕翻捲動怒的麼?」雲卿道:「君子不重則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責備他人子不子呢?至於佛動心本來更是個小人中之小人,見他們父子已成勢均力敵之勢,他還怕甚麼呢?再說句笑話,左右是肉爛在湯鍋里,天掉下來有文大爺長人去擋。到了第二天上,翻卷酒也醒了,他走過去大大方方的請上一個安,扯上一個謊,說:【昨晚本不情願隨大爺去的,經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賭氣,連話都沒有講一句。】」我說:「翻卷回他甚麼呢?」雲卿道:「那種冷血東西有甚麼說得?縱是有點不舒服,當不起那佛動心一陣的假殷懃,只要低眸一盼,又復回瞋作喜,萬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