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東又說道:【這件事就是昨天夜裡發下來那個要差的條子,今早天一亮,碼頭上辦差的家人,派了報馬回來,說是漕帥的大小姐進省,來請我的示,可要自己去送一送?我就忙著叫外邊傳伺候。等我再趕到碼頭上,他的坐船已經開了。辦差的家人對我回,已經拿我的官銜手本差送過了。漕帥的大小姐傳話出來,一概不見客。一起有五六頂轎子,都是放著轎簾,抬到艙里去下轎的。才上了船,就吩咐起碇。還有前天南邊送學院來的那隻一壺小火輪,預先停泊在碼頭上拖帶的,聽見船上人說,要一天一夜趕到鎮江,搭大火輪往上海去呢!據家人們回我,看他船上人那副慌張的樣子,號誌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邊去就醫。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麼調動的信,要趕至省里去探聽消息的。我聽了也不甚留意,乃回到署中。外面送進一起戲子打死人的命案,我正要出去坐堂,剛巧漕院一連三四發差官來傳見,我只得將這起案留到午堂再訊,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那文巡捕接著我說:「大帥氣得很哩!立等你說話。」我不覺嚇了一跳,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麼大案子。問那巡捕為著甚事,他又不肯說明,單說,「貴縣少停一刻,就明白了!」他不便告給我,我聽他這樣藏頭露尾的話,心中越覺不得主意,號誌有個小鹿在胸前亂撞似的。
當下走一步怕一步,好容易挨到花廳裡面,看見漕台早已一個人坐在那炕上,兩隻腳不住的在炕面前腳踏上亂踏亂跳。見我走進去,他立起來,張著兩隻手對我嚷道:「這件亂子鬧得怎麼了?怎麼了?」我一點頭緒都摸不著,只好照例行了禮,站起身問道:「請大帥息怒,卑職有甚麼過失,求大帥當面吩咐,好讓卑職領罪!」漕台聽見我的話,格外發急嚷道:「咱老湖塗有了罪,你有甚麼罪?咱們屋子裡走掉了女孩子,怎麼老兄還不知道嗎?」這一句話,撞進我的耳門,我才將拎在手裡的心放了下來。定了定神,假裝著一點都不懂的樣子說;「卑職實在沒有知道,這是大帥的家政,卑職本不應冒昧干預,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帥甚麼人?其中有無別故?可否求大帥略示一二,以便卑職放心!」他摸著鬍鬚嘆了一口氣道:「咳!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咱們通家至好,又在一省做官,所以請你來商議商議!我說:「承大帥的恩典,遇事栽培,卑職如有可以效力之處,定當不避艱險,盡力圖報的。」他說:「你咱不要客氣,兄弟來慢慢告訴你。咱們家裡沒有男孩子,雖然娶了幾房妾,多是不會生育的,因此老妻生的這個女孩子,就當作男孩子養,所以穿的帶的同他們伺候的家人,都是一律的爺們稱呼。從前隨兄弟在北京城裡頭,自小兒就愛瞧戲。及至咱們外放這個窮官,他又隨咱們到清江來。外面又沒有甚麼好逛的地方,去年有起在北京認識的幾名戲子,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說,要想在此地城裡開座園子,賞他們一碗子苦飯吃。兄弟想,承平世界,那演戲本是一件極盛旺事,可以開通風氣的,而且也好讓女孩子出去有個地方散散悶,當下就應允了他。不意數月以來,屢次肇禍。前日又有毆斃營勇的事,兄弟還想設法成全他,所以請老兄只把兇手管押訊辦,那戲園子暫免發封。不料越鬧越沒有王法了,索性慫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兩萬銀子,到上海去搭甚麼丹桂班的股份,兄弟因為名譽有礙,就沒有肯答應他。誰知他昨天瞞著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里預備搶險同漕標緝捕經費兩項要款,共有二萬多銀子。今天一大早,就竟自不辭而別的去了。還把上房裡的男女家人帶了一大半跑去。現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兒子。你瞧,這樣亂子鬧出來,叫咱們怎樣了?」我明知他舐犢情深,是決捨不得下毒手辦的,我就故意拿他開開心說:「大帥如果發下來叫卑職辦,想他們就是有小火輪拖帶,今天晚上也不過在揚州一帶過宿。卑職回衙門,派了全班,再求大帥加幾名衛隊,好歹連夜趕了回來,再請大帥示怎樣辦?」漕台聽了我的話,盡著抹鬍子不開口。我又追上頂一句說:「大帥如果發與卑職辦,目下一刻千金,卑職就要告辭了!」說完這句,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他望著我說:「慢!慢!慢!老兄請坐,此事如好這樣辦,兄弟早經辦了多時了。那幾個戲子咱們沒有甚麼護惜,但是有咱們的女孩子在內,被他們騙已是受了委屈了,若再半路上鬧掉了性命,兄弟並不心疼,只是老妻要同兄弟大過不去,那時倒反難辦了。刻下老兄來,務必替兄弟設個善法,只要將女孩子好好的尋了回來,那二萬多銀子同金珠衣飾,並幾名唆使丫環兔崽子,都可以不必問。」我聽了他的話,一肚皮不舒服,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職辦則已,如果要卑職辦,除卻派差追捕,還要求大帥電飭鎮江關道,請他那裡先行截留,別無他法。後來轉念一想,這又何必呢?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又不是地方上公益,我同他碰個頂子,還有點名望。於是含糊著「是!是!是」,答應下來。「小翁,我們漢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可有聽見這件事的麼?」
那位書啟老夫子說了許多的工夫,耽誤著一口鴉片煙都沒吃,後來說著說著,呵欠也來了,眼淚也出了。我當時並不會吸鴉片煙,所以不知其中苦況,還纏著他問道:「貴東後來這件事,到底怎樣辦法?同那漕台的女公子所歡的戲子究意是叫做甚麼名字?」他此時任憑我再問,總不開口回答,一連吸了五六筒烏煙,又透了一口氣,摸了個小手巾揩乾了眼淚,才對我說道:「噯唷!我實在是不能熬了!」我忙問他:「身上覺著甚麼痛苦麼?他道:「痛苦卻沒有,只是一時癮發足了,不問你是個甚麼要體面的銅頭鐵背人,站在個甚麼極規矩的地方,他都不管。一到了時刻,比外國人還有信實,就得要你出醜,你還不敢同他強一強。」我笑道:「這一東西,本來是外國種,所以他同外國人是一般性質。那鴉片菸癮是越久越有信實,可惜那些吃他的人,個個都越吃越變的沒有信實了。」我說了這一句,自知失言,急忙的改說道:「這也看是個甚麼人,假如本來是個君子言行不苟的,也不見得就會被幾口輕飄飄的煙改移了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