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門上人傳進幾張名片來,說是善後局坐辦成大老爺替王少爺親到謝步。這兩張片子,是替家裡各位少大人請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門的出去擋駕,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門縫裡朝外一看,見一乘藍呢四人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後面還有兩名家人騎著馬,正是前在城內路遇的那起親兵轎馬,一般無二。我心中想道:「述此番來拜我,是做面子與姓何的看,並非是顧念前情,足見我們揚屬風土人情,遠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撫時,不肯提拔家鄉人,說揚州人記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權,必定壞事;及至壞下事來,嚴辦則傷鄉梓之誼,不辦又損清正之名,俗語說:「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是以他任巡撫時,桑梓鄉親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嘗無理。當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過來,我要璧謝,被西林攔住道:「落得收下來,大家吃的,你同他有這番交情,甚麼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氣,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來,給了一張回片,打發來人自去。
光陰迅速,不覺半個年頭,臘盡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來對我說,他要晉京大挑,想約我同行到京里,也可以替我張羅點機會。問我可願意去?我正以髀肉復生,搔首自嘆,久欲一睹帝鄉風景。且也有個表兄劉奉璋號我山,現任總理衙門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應承他同去。即日治裝並發,由香港過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涇橋一家廣東客寓,名叫泰安棧。
我從前聽得人說,上海繁華,比英京倫敦還要富麗十倍。其中奸詐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諸如甚麼賭場,除正經輸贏外,又有一種「翻戲黨」。他們種類甚多,門戶不一,只要上了他騙,無任你金鋼鐵漢也要緊緊頭皮,拋下兩張金葉才得脫身。至於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層出不窮,那長三書寓、麼二野雞,降及花煙間之類,這都是人人知道的。還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賤可良的蕩婦,暗中做著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裝著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場。但是他們也很有許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內,美其名曰「軋姘頭」,這還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幾文錢,還可以落得個真箇銷魂。更有一種婦人,戴著金珠,穿著綢緞,專在戲園酒館同人弔膀子,揀有錢的客邊人帶了回去。等到子反牀登,流蘇帳放,剛要劉阮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的時候,他卻埋伏了親丁,在門外忽地一聲吶喊,雙雙擒下,眉毛兒一根曾碰著,已是弄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還要拿著銀錢去贖身免禍。不然,他們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氣的。只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醜。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久欲親歷其境,逐件調查他們的內容,以備將來著小說的數據,就是吃點苦亦屬不妨。無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邊。
連日看了幾回戲,又逛了逛味蒓園各處的名勝。有一天,我在四馬路遇著了一位家鄉人,他對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話要同我講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問訊。那人猛然問我道:「你閣下可接到家信麼?」我說:「許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這卻難怪,你們老太太業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著吉服呢?」我聽了他的話,心如刀刺,自悔負氣出外,以致抱恨終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談,急急的迴轉了泰安棧,將此話告給西林聽,便暫時請假回籍,隨後再趕來北京,決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親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兩規元,我就匆匆搭了長江輪船,星夜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