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面,不由分說,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車,對著馬夫說了一聲「張園」,那輛車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們兩人略微談了兩句世務話,那馬車已在一處停下。馬夫趕忙的跳下車,攏住韁繩,伺候我同柔齋下車入內,原來就是張氏味蒓園。幾處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聽見遠遠的鑼鼓喧天,人聲嘈雜,映著一片京調二簧,順風吹至。柔齋向我道:「小雅,我們到海天深處去聽聽髦兒戲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樓去,揀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過來張羅茶點,有個案目送上一紙戲單,照例收了戲資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出戲,叫做甚麼《沉香牀》。有個花旦,扮了一個時髦倌人的模樣,對著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拿著一盆的牙齒,在那裡播得同雨點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見了如此神情,都齊聲喝起彩來。
我拿過戲單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這不是那小說上記的《齒盆》一段故事嗎?我記得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蘇州城裡一個有名的出色妓女,遇著一位痴公子,異常要好,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鬧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後來,被那公子的父親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來敦促就道。臨行,那倌人向公子討一樣表記,以為異日紀念。誰知公子送他這樣,他也不要。送他那樣,他也不收。轉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鬧明了,說單要一隻牙齒,為將來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個情重如山的人,當下就照牌行事。回去過了好一晌,那公子稟明了堂上的二老,置備了若干的妝奩衣服來,預備替他拔出火坑。當時公子有個貼身的老家人,領了密囑,就教給他小主人一個壞主意:叫他改裝易服,扮了個叫化子模樣,假說家裡被了火焚,不數月弄得人死財空,一貧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將伯之呼,以便實驗他愛情真假。看官,當妓女的人,恩愛二字,哪個被得起實驗?這王菊仙見那公子一臉的晦氣顏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場打雜的申飭了一頓,喊看門的進來,攆他出去。那公子討了一場沒趣,便道:「你人既不認我,這也罷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隻牙齒,是受諸父母的骨血,你須得撿出來還我,我就立刻離身,決不再來同你多說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齒,對著公子道:「哪個是你的?你自家揀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喲!比上海四馬路各家牙醫生的招牌還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後,把此種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給那老家人聽。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離間計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斬草除根,省得逢春再發。」就叫人將所辦的嫁妝衣服,盡數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門口。公子此時,換了鮮衣駿馬,另是一番氣象,就在大街心裡,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預娶王菊仙的妝奩各件,一樣樣付一炬。內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聞數十里。可憐萬串金錢,頃刻化為灰燼,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終歷史。我當時見戲台下的人齊聲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潑無情,令人可惱。我對著柔齋道:「這種淫賤的潑娼,我可惜無權在手,若是有權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頭恨!」柔齋笑道:「你又來鬧書呆子脾氣了!聽見人說,我朝康熙年間,年羹堯征金川時,營里唱堂戲,有個戲子,演《逼宮》一出,極其神似,就是當年活司馬師,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氣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覺感動了大將軍忠義之氣,立刻叫戈什哈上去,傳那戲子下台。其時,同班各人,皆替他捏著一汗,料他必遭不測之禍,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無奈他老人家軍令素嚴,不敢嘗試。只有那戲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戲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著方步,走至年羹堯面前,把袍袖一展,學著科白的樣子說道:【大將軍請了!】年羹堯此時盛怒之下,不容他開口,便喝道:【你見了本爵,還不跪下麼?】那戲子聽了,呵呵大笑道:【你雖位極人臣,孤亦為晉朝世祖,豈有以帝王之貴,而反屈膝於臣子之禮?且孤當日帶劍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勢壓百僚,開兩晉禪魏之基,較諸大將軍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臨強敵,內製權臣,性命有累卵之危,功高有不賞之慮,其成敗得失,果何如乎?】年羹堯聽了,愈加發怒,罵道:【你不過一戲子耳,何得乃爾!】那戲子也發怒道:【你既知道我是個戲子就罷了!還要這等舉動做甚麼呢?】當下年羹堯被他這一句話提醒了,一笑而罷。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惱這個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寶,豈不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第二個年大將軍出世了麼?」我笑道:「那《三國志》上聖嘆外書,曾經道破說,奸雄與英雄,皆當用逆,而不當用順,真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談。但是這戲子可惜投身下流社會,不然,倒是一個絕妙的說士呢!」
柔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會中人。你沒有知道,從前有個好古的名士,終日留連山水,凡遇前朝古蹟,無不形諸吟詠。一天,雇了一輛小車,去游嚴子陵釣台,要想做幾句懷古的詩。無奈文機遲鈍,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盡在那裡對著一樹殘陽,半坯黃土,低著頭,幌著腦,咬文嚼字的踱來踱去。看看日影銜山,新月將上,那推小車的車夫候得不耐煩,向那位名士問道:【先生,天晚了,我們回去罷,荒郊野外,盡著在那裡逛甚麼?】那人道:【我要做首嚴子陵的釣台懷古,久思未就,爾曹小人,毋預乃公事!】車夫笑道:【小人倒有幾句小詩,不知先生肯賜教否?】那人帶應不應的道:【你試說我聽。】車夫遂應聲念曰:【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台,光武無寸土。】車夫念頭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點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嚇得五體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輩!老詩翁!」你想,一個輿台下隸,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況當優人的,那歷朝掌故,本是他們的本山貨,從前上海馬如飛編的彈詞,就頗有唐宋人詩意,所以至今堂子裡還講究唱馬調呢!」我道:「柔齋,你真博學多才!無論我說一句甚麼話,你總要引經據典的有話來駁我,莫非這幾年不見,你在上海過上外國律師的見氣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