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頂局轎,放在門口。我一眼望去,認得那轎夫好像是素蘭相幫,心裡未免動了一動。後來轉念一想,唉!我不是鬧胡塗了嗎?他們當妓女的何處不到呢?準是本棧有人在裡面代局,於是低著頭走將進去,一逕來到我住的那號房間門口。忽見門帘被風吹起,露出那兩扇門,是未經關鎖的樣子。我心裡又未免動了一動,立住腳想道:我本人並未回寓,那房門是誰開的呢?難不成不等我回來,就替我調換別的房間了麼?想到此處,不禁大聲呼道:「茶房哪裡?茶房哪裡?」誰知茶房倒沒有喊到,不意從我住的房間裡喚出一個人來,對我道:「你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妹,你是甚時來的呀?我這房門鎖匙又是誰開的呢?」素蘭道:「我到了有兩句鍾辰光了。別人的房門,我不能開,難不成你的房門我也不能開嗎?」我笑了笑,拉著他的手進房坐下,問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時候,你不在店裡招呼,到我寓處來總有件要緊的事,你馬前點兒告給我罷,省得我今天盡遇著悶人的事不好受!」素蘭道:「莫說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還有幾台呢!我因為你走後,細細想著,倒反不放心起來,所以乘日裡有空,匆匆的坐轎趕來等你。」說著,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沒見面,以為你學業有進,不料你如今開口就是江湖春點,甚麼叫做馬前牛後,我一句都摸不著頭腦呀!弄得半點讀書人的氣候都沒有了,豈不是反不如初了麼??我道:「呸!這幾句話你是抄襲的《三國志》上徐元直的母親對徐元直說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說了,謹防罪過。至於你說我滿口的春點,我今天還有許多的外國春點,聽在肚裡不懂,正要來請你做翻譯呢!」素蘭道:「你說,你說,除掉蒼鷹黃鸝的話我不知道,餘外不問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還出你的娘家來!」
我聽了,就拉他在一張煙炕上坐下,便把髦兒戲館裡所見所聞,同柔齋對我說的話,一層一節的告給他一遍。素蘭聽一句應一句,候我說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齋的一章書,可以就此讀完了。」我道:「我也是這麼想,他們既是吃這碗翻戲飯,是光棍點到為知的人,非同厭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給你的那起口切,你千萬要譯出來與我聽。」素蘭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給你做攣把(翻戲黨別名)的暗號,還有一件新聞,說與你好開開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說師生,連母子都比過了,盡著不說,賣關子做甚麼呢?」素蘭道:「我不因為是你,誰肯把人家賺錢的法門告給你呢?還要冤枉我這些瞎話,你曉得小穆他說【老貴】是甚麼東西?」我道:「我知道,誰再來問你?我說你賣關子何如??素蘭笑著指我道:「老貴就是你,他們喊局外叫老貴,是當攣把恭維人的特別徽號,諸如長住名【守土】,過客曰【浮生】,騙人叫【做事】,錢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類。聽說作俑的人很有惡才,要想你破鈔,必先同你拉交情、調蘭譜、焚誓書,無一不做,歸總到賭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那誓書上都載著一團糟通同騙人的話。在焚的時候,早掉換下來,預備同你打官司,租界上章程,亦不過罰幾兩銀子,押幾禮拜罷了!再他們神手通天,一不得法,還要得與受同科的罪名。」說著,從懷裡抽出張小報來與我道:「你看,這件事前天我一見面,就知道是他們出的新花樣。」正是:租界已成荊棘地,青樓猶有指迷人。
要知後事如休,且聽下分解。
第十二回
我接過那張報紙姑且不看,先問他道;「還有那【騎花勒佛低】一句話,是怎麼講呢?」素蘭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總而言之,有句俗語叫萬相歸攣,當攣把的五光十色,各種人都有。現在上海他們黨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攣把的虧,把幾個牢錢,攣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攣者,還以攣人。那個說騎花勒佛低的攣把,必定是個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見著小穆,一問就知道我告你話不錯了。」我忙應道:「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兩撇黃鬍子剪得齊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名)的子孫。但這個人,你並未見面,怎麼就知道他是回子,這卻奇了!」素蘭道:「有甚麼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頭匠愛捲袖子,當家人的喜歡垂手。由此類推,不一而足。所謂三句不離本行,一個人向來習慣的舉動言語,任憑他發了橫財,居移氣,養移體,總會在微細之中露出馬腳來。那騎花勒佛低是他們回回教里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騎花勒佛低,譬如快點兒逃跑的意思。那姓蔡的我雖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履歷一本都在我肚裡。這碗攣把飯,他吃的未免十分委屈。並不是我替他吹牛皮,還是個堂堂的前任江南鹽巡道呢!而且做過製造局督辦,只為那種好賭的臭脾氣改不掉,終日在衙署里公然的呼盧喝雉,伙了些不肖的同寅賭正帳。(按局賭分【反】【正】【提】【撥】四派,反即翻戲黨,正最為賭中之上乘,須將心眼手色賭具總名合為一家,即賭經中所謂【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觀彼之眼,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換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訣,五木之奧妙盡矣。提帳無定局,不問新歡舊誼,均可下手,猶虎之有倀,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撥之一門,更為卑卑不足道,最為彼黨中之污點,以其專用假老貴,脫騙同堂之資本,總之,真賭假賭,並可真可假之賭,皆屬敗產亡家這具,而何況含沙射影,防不勝防?寄語普天下四萬萬同胞,慎毋慾念意外之財,而坐失有用之金錢於俄頃也。游滬者盍更留意諸!)後來被制軍知道了,很要同他過不去,要不虧他老師俞蔭甫一封八行書,不但官參掉了,還要辦罪呢!」我不覺詫異道:「曲園太史同我伯父是兒女煙親,又是進士同年,怎麼這樣一位道學君子,居然有門生會做騙匪呢?」素蘭道:「你又來少所見而多怪了。俞蔭甫這個人,生平恃才傲物,道德不足以補文章的缺憾。聽人說,他當某省學差的時候,忽然高興,連【龜動乎】、【鱉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陽貨】這種荒廖絕倫的題目,都能喪心病狂的想得出。甚麼個把拜的門生,品行好壞,更不在他老人家的意下了。你是揚州人,我比一樁揚州事把你聽:徐懷禮若不因拜陳六舟做門生,就是鬧一百回瘐子的亂子,也數不到他做新勝營的統領。如今政界中人要緊是換把子,拜老師,做升官發財的機關呢!」我聽了正要追問他徐懷禮是個甚麼人,忽見老二匆匆跑上樓來,對著茶房嚷道:「那間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蘭聽得出是他用的大姐聲音,忙迎出去,附著耳朵說了一大陣的話,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應酬罷,候閒著我們再談!」素蘭點點頭道:「這麼也好!我們索性等打了暗再見罷!」說著,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指著那張報紙笑道:「哦!我幾乎忘卻了一件事,適才我所說的那個新聞,就是這張小報上登的姑蘇女兒一段故事。你要看著不懂,回來等我做老師的再慢慢教導你。」我笑道:「你那個老師,是學的外國派,專門教夜館的,就是每天要換學生,未免勞碌點兒。」一句話,連老二都帶得要笑將出來。當時我就忙著送他們下樓,看素蘭上了轎,直至連個人影兒都瞧不見了,我方才回寓。茶房早送過燈火,開上夜飯,我就拿過來胡亂吃了一頓,忙將素蘭給我看的那張新聞紙攤開,從頭看去,原來是張《笑林日報》。在那告白欄內,刊著「姑蘇女子鑒」五個飛白隸書,下面緊接著一行小啟,是:仆鑲黃世冑,長白名家,為覺羅氏之子孫,充神機營之教習。青衫落拓,空懷鼓瑟之詩;紅袖無緣,難合如琴之調。竊有姑蘇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結婚之志。情殊可憫,事非無因。茲寄上小詩短簡,聊代紅絲,倘荷春風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聽叫月無聲,從此後玉樓共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