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聲停,虎帳罷談兵,東南保障缺金甌。閨中少婦朝中將,兒女英雄一樣情。
我聽完了,忙拉素蘭道:「這個人嘴裡唱的軍中五更詞,是我從前初學手做的一部《東清二百年失機史》上面載的一段故事,記得回目是:【張佩綸失機逃相府,劉坤一拼命出榆關。】怎麼會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蘭道:「你稿子上說的是些甚麼?怎麼又有起鼓兒詞來呢?」我笑道:「你怎麼耳朵有點背氣麼?我說的是五更詞。當時有一個柔弱女子,為著丈夫跟隨劉忠誠大軍出關,其時訛傳這枝兵業已全軍覆沒了,他就一個人改裝易服,歷盡危險,去尋訪他丈夫的屍骨。誰知逃到山海關,才知道連一仗都沒有開。無奈從軍的人太多,一時尋找他丈夫不著,只得扮著乞人模樣,就一塊牧馬場上,搭蓋了些窩鋪,暫避風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軍中的刁斗驚擾得睡不著,他就走出了窩鋪一看,只空中半輪新月,映著一片白草黃沙,酸風刺骨,不覺就流下了幾點眼淚。正在一個人悲悲切切,忽聽見遠遠的有踏歌聲音,隨風送至。他留神聽了聽,就是這軍中五更詞,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見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誰呢」那部書上記載的關節甚多,我一時也記不清楚了。大約本朝二百餘年的事實都有,諸如年羹堯被賺、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華謀反,降及近年中法、中東兩戰事,以至康梁東渡、乘輿西歸,種種的失敗,皆被我收羅淨盡了。不是我說嘴,這部書將來要算得信史呢」素蘭笑道:「你又是第二個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國是姓李不是姓趙,你那張佩綸馬江失守上一段直筆,要著實的替我留點神才好呢!」我當時要想同他分辯兩句,卻無可分辯。猛見老二走進來,衝著素蘭打了一句外國話道:「尤,忘脫噯司開嘻克刺麥咧羅忘脫克刺麥咧!」素蘭道:「也司憶,夫忘刺!」我正要問素蘭是說的甚麼話,忽見老二又答應了一聲「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個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說道:「余大少,伲格本家因為個兩天近節邊哉,外面帳頭沒分收進來,請余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那人正躺在炕上吸菸,嘴裡嘻嘻呵呵的,說甚麼他家有一個菸斗,已經傳下四五代了。當初買的時候,是一隻元寶的價錢。有枝煙槍,足有九斤四兩重,過起癮來,定要用架子駕著才好吃呢!忽聽老二嬌滴滴說了聲「請余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心上平空澆下。起初還想裝著聾子,仍在那裡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亂說。後來被老二又喊著他說道:「余大少,做啥假痴假呆呀?像儂照應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實在無啥好處呀,只有貼點轎飯帳來!」他此時也是實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臉,嘴裡摔著不完全的二八京腔問道;「你說甚麼?怎麼咱爺們吃酒,要你先生貼轎飯錢幹甚麼?你說!」老二道:「余大少,耐弗要性急聽我說前日檯面上,耐大少弗是開銷過四塊頭格下腳,伲先生是一個銅錢得不著格。照規矩,是堂里相幫大家分格,還有餘多八塊洋錢,除得本家娘娘六塊頭菜錢,一塊洋錢格本堂差,同燒飯大司務分格,還多一塊洋錢,是派著房間裡帶當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個好處介?還弗如碰場把和,叫幾個堂差,伲先生還可以稍微沾光點。」
老二一席話劈劈拉拉,說得比放爆竹還快,可憐把那位余大少爺逼得臉上紅里轉白,白里轉紫,鼓著嘴一言不發。末後竟一個個搭訕著,尋人的尋人,恭遁的恭遁,轉瞬之間,已如鳥獸散去,落得個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對素蘭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錢,又何苦這樣的叫人過不去呢?豈不要合著一句笑話,叫做討帳斷主顧麼」怪不得適才老二向你咕嚕咕嚕的翻了一大陣兒話,我就有點疑心是這件事,誰知到底竟被我猜著了!」素蘭道:「你不曉得他們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裡來白相,身邊是奉旨不帶分文的,靠著老子做過上海道,在城裡面山上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弄慣了的脾氣,陪著朋友來吃台把酒,就像是連四塊下腳錢都是冤枉花的,還要想甚麼胡塗心事,這是瞞不過你的。我素蘭可是這樣的爛污東西?只要你有一點得罪了他們的地方,不是說張家先生偷戲子,就是說李家大姐姘相幫,不問是甚麼無影的西廂,他們都信口開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裡等你的地方,那個先生叫做金小桃,他們也造過他的謠言,栽他同甚麼細崽軋姘頭,還有個相幫在旁邊吃醋。後來鬧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點,這碗上海把勢飯,還想有他吃的麼?」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彈唱,都還過得去,我就是有點兒嫌他那副顰眉齲齒的臊勁,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兒!」素蘭笑道:「我說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氣。這不是我自己說句丟醜的話,大凡我們吃堂子飯當先生的,嘴說賣藝不賣身,究竟不靠著點臊勁兒去迷惑入,我倒要請問你一句:到底拿著點甚麼物事去做騙錢的本事呢?所以從前上海有兩個時髦倌人,哪個不是媚態一個重似一個的?」我聽了他的議論,嘴裡雖是強辯,卻是心中佩服得極。又坐了坐,候他酬應過兩轉本房間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鍾了。我就同他兩人吃了點稀飯,大家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