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說不盡桃花潭水長生殿,不及分離一點情。哪消兩三個時辰,早見涼月西沉,朝暾東上。此時我反覺心神歸一,有幾分困倦起來,索性放下頭鼾睡。一直到下午一兩點鐘,還是素蘭的梳頭娘姨到來,方才把我們驚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點東西,那左右房間裡,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紛紛不絕。我心中實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辭別素蘭,匆匆回棧。
誰知走回我住的那間房門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蘭派人送去江裕輪船。房飯各帳,亦皆開銷清楚。我心裡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車,逕往招商局碼頭來。早見老二站在江裕船欄上向我招手,素蘭也在下面官艙里守著。見著我,便把箱籠各物,點交明白。老二又遞過一張船票,兩個包裹,幾件罐頭食物。素蘭忙對我道:「你轉去沒多時就要來的,我也不買甚多東西送你了。這裡有兩包綢縐,是我歷次做衣服余剩下來的,你不嫌棄,可以帶回去把家裡人隨便添補點甚麼。另外還有幾斤哈士蟆,兩罐頭魚鬆肉鬆,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東西,你回去見了我們姊姊,就說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來替他請安罷!」說著,那副眼淚已是撲簌簌落個不住。過了半晌,又指著老二道:「這張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買辦,敢是已經招呼過了,聽說還是你同鄉呢!」我忙接過手一看,見是一張免票,心裡想到:怪不得人說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單是上下水應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來,聽說一年竟有一萬多張。我初聽見甚為駭異,照現在看起來,一個大姐竟能討得著官艙的免票,那其餘的時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當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蘭的美意,只得勉強收下。要想同他主僕說兩句世務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個「妹妹珍重」!那兩行熱淚,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裡滴溜溜亂轉。素蘭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綠水長存,千萬莫忘卻昨宵言語。」我再想去答應他,不意我那聲音,被淚線咽住,莫想答應得出,只好將腦袋點了兩點。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兒擦淚。三個人都靜悄悄的,各不言語。卻被那船上汽笛嗚嗚的響了兩下,接著,開車的銅鈴,又當的一聲,茶房水手便在那裡上上下下的趕逐閒人。我同素蘭各人皆吃了一驚,知道那隻船已是快開的了,就忙著送他們上岸。誰知才走出艙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輪身便離開躉船有四五尺無了。老二見了,急不暇擇,急想涌身往岸上躍去,卻被我忙用兩隻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麼?即或你能夠跳上去,丟你先生一個人在船上又怎麼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來罷」老二聽了我的話,也就立住腳不動。只有兩名抬轎的相幫,站在躉船邊上望著我同素蘭,指手畫腳的亂跳。我再朝素蘭臉上一望,卻並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狀。那時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萬分的對素蘭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這件事當作新聞傳說,都擁擠到官艙面前來探望。不意驚動了船上的買辦,同一個外國人走來,查問是甚麼事?那些閒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當時我一眼望去,見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裝,載了一頂外國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劉多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條辮子業已別去,一時認不清楚。後來不還他看見了我,忙走來問道:「小雅,你是幾時到上海來的?怎麼我是絕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項事大略對他說了一遍,想請他設個方法,好讓素蘭主僕登岸。正是:桃花潭水深千盡,不及卿卿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