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沓接著說道:「你們說了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許多酒菜。如今也該輪著我來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說那大人先生們借吹炮手做打內署德律風的特別迴避機關嗎?我記得心裡有一件事,與此絕相類,真是如同一個娘胎里養下來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屬鹽城縣去辦徵兵的那一趟。適值有一天晚上,城裡善惡巷陶死人家被搶,由地保報了上來。縣官並不臨場捉賊,只派了幾名練勇,在縣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們帶領亂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臥衙齋,陪著姨太太抽他的鴉片煙。如此忙亂了一會,倒說是強盜嚇走了。我當時豬八戒吃人參果,是初次見面,意謂劫盜在本城明火執杖,威劫多金,是與縣官有絕大幹系的,怎麼救兵如救火,竟會這樣的當兒戲耍子呢?再等後來一問,方知道是從順治元年,就歷任移交下來的一個老例,從來不曉得甚麼叫做當場捉賊,而且做賊也從來不曉得甚麼東西叫做犯法。一面不過是他富我貧,軟商不肯,不如硬借罷了。一面是白日劫搶之案,已成數見不鮮,實在辦無可辦,捉不勝捉,只好急則治其標,虛張聲勢的把他嚇走了便罷!你想這樣的宗旨,還不是活像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來的嗎?怪不得人說:【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又說甚麼【上行下效】,我到現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說著,各人又胡盧了一陣,伺候席面的家們便端上飯來。
此時大家業已醉飽,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賈鈞之、笪沓二人是各有義務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辭了主人先走。只有真曉輪同蕭菲,是時常過從慣的,又加上兩人的公館離此不遠,所以都把外面的馬褂寬了,兩人躺到炕上去過癮。一時雙槍並舉,煙霧瀰漫,呼吸嗗之聲,幾與臨要絕命的病夫喉里那奪命痰聲音相似。何宸章又到裡面去,久久未出。我一個對著這兩條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見們虛攏四隻眼,在那裡燒著龍眼核子大的煙泡,上上去,摘下來,卷了又滾,滾了又卷,一遞一口的抽吸,放著個不吃洋菸的人,坐在一旁看著,不由自己難受,又替他難受。
正想尋找幾句話出來同他們搭訕著好解悶,不意忽然聽得真曉輪猛把煙槍放下,抬起頭來,喝了一口熱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裡的余煙往下一咽,然後透過一口氣來道:「哎唷!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呀!直到此時,才能夠讓我得著一口好通快煙啊!真是這個嘮什子,比我們適才說的那個爛八股時文還要逼得人利害呢!只要你同他親近上了,不問你是個甚麼英雄好漢,銅打鐵澆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一經發起癮來,一時一刻也莫想違背得過呀!不然就得叫你無論在人前客後,淌眼淚,打呵欠,一夥兒丟臉,你還得不敢同他掙一掙兒。小雅君,你想這個還不比那爹娘師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腳的嗎?可憐你們都是一班天堂里的人啊。不曉得我們這地獄的活罪呢!」說著又伸欠了一個呵欠,說道:「我的那觀世音菩薩呀!中國人說得你這麼樣法力無邊,尋聲赴感,怎麼我們同胞裡頭四百兆痴男怨女,現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鴉片菸癮,終日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打得應天的響,你竟自垂著眉,瞇著眼裝聾做啞的,聽不見呀!」我道:「聽說現在政府里的人預備實行禁菸,那就是皇天薩的感應了!」
蕭菲聽著,忽然在煙炕上一個鷂子翻身起來道:「我的兩位老爺子,你你就稱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罷,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諱搬弄著玩子呢?」真曉輪道:「你又喝酒,又抽鴉片煙,難不成也在那一門麼?」蕭菲聽說,把臉紅了一紅道:「我從前也曾點過理來,後來也是因為應酬多了,就無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聽著人家喊到老佛爺的尊號,還就像有點兒忌諱似的呢!」真曉輪道:「這就怪不得你了!我說怎麼樣?你一開著口,就像是沾著三分內行氣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麼【三個不開口,神僊都難下手】,又說甚麼【張口洋盤閉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話頭亮】呢?可知一個人出身學問,存生活上中而發乎外,都要不時在閒話中無意流露出來的。不過旁觀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觀人於微的程度罷了!所謂天自有文,寄於日星;地自有理,附諸山陵;人自有形,發乎言行。其奈後世學者之不識天文地理人形為何物呢!」
我聽了,就湊上去問道:「旭初,你們兩個人嘴裡說的甚麼外國話?怎麼講禮不講禮,一個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講起禮來,豈不是真箇要像蕭菲翁說的反了麼?這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了!」真曉輪道:「非也,不是說的甚麼講理不講理,是說的江湖上有一種邪說,叫做點理,又叫在理,大約是同哥老會、安清幫鼎足而立。說進這個一門的人,都是下流社會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這件事的內容,先生可得知大略麼?」真曉輪聽著,望蕭菲把嘴一噘道:「你請問他,他是個坐過忠義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師傅、大字班、坐山大爺一切規矩,都派得懂。」蕭菲把臉紅了一紅,假做沒聽見的樣子,仍然是抽他的煙,不來兜攬。我想了一會,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說是甚麼哥老會、安清幫呢?多半就是那清紅兩門幫匪的外號罷!聽說他們裡頭的規矩嚴厲得很。凡屬師父對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訓兒子還要利害幾十倍呢!」真曉輪道:「一個人有了子弟,自己放棄了教育上天職,悍然不顧,任憑送把別人去教訓,就要該吃這種啞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