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國,何處不是這個道理呢?譬如一個人,撫有四海,眼看著自己的地利不能興,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吳越人之肥瘠,漠不相關。及至民氣鬱而不伸,山靈急於獻寶,東三省之礦產,盡屬他人;普天下之窮黎,半為教友。或有氣習鴟張之輩,鋌而走險,遂一變其望治主義為革命邪說,輾轉蔓延,不可收拾。然後當道諸公,竟猶欲用百年前殺以止辟之政策,以為治標之計。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數百人,其拼使此軀同達一殺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殺,還殺其人之身,報復循環,而強俄虛無黨暗殺之風潮,隨日俄戰艦載與俱來,恐不止如恆河沙數,何嘗不是放棄教育天職不顧一語為害呢?至於我說的這個清門幫匪,雖然沒有虛無黨的程度,但以暗殺為宗旨,卻是如出一轍的。何況他們幫中初入門的人,都要報效師父幾件沒有本錢的買賣,名曰「獻藝」;或是殺幾個人玩玩,名曰【試毒】。大約此風從本朝康熙年間初行南漕的時候,就有了相傳。當時有潘、錢、老三個異姓弟兄,素以操舟為業,往來江湖上面,帶做點水面上生意。因為一時得著了這個招人承運漕米的機會,就大開東閣的立了潘、錢、老三個山堂的名目,招徒接眾,一時無賴之徒,聞聲響應。其中有個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學究,又獻議立了許多十幫規、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幫頭那些妙策。你說是甚麼叫十幫規呢?原來是定的一不准違條犯法;二不准藐視前人;三不准重財輕義;四不准奸盜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隴;六不准違背師尊;七不准私收徒眾;八不准毀道滅僧;九不准貪吃懶惰;十不准反出清門。何為八世系呢?諸如元字班,說是他們安清幫的開頭一代,以後接序明、清、禮、大、通、武、俠七個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為八代。」
真曉輪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數還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學昌明,文明日進,他們那些野蠻胡說,竟要應一句絕八代的讖語呢!」真曉輪道:「管他絕八代也罷,絕九代也罷,好在你我都不是沾著味兒的人。但還有三堂、六部、九代幫頭,又作怎麼講呢?」
我笑道:「我幸虧有點記問之學在肚裡,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經濟特科似的考住我呢!總而一句,他們的話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三堂大約是指的潘安堂、錢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於六部,卻是不通得極。而且三句不離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話,甚麼端把為吏部,門帘叫戶部,柁叫工部,篙櫓叫刑部,帆檣叫兵部,中炕叫禮部。九代幫頭,就是說那各人當進幫之始,都要由穿跳師介紹在前、引進師帶領在後,然後再請本命師擇日,大開香堂,或就古廟,叵人家,均俟人靜更深,高燒紅燭,敬◆名香,三師排班而坐,眾徒子徒孫都一個個依次鵠立。繼由引進師下座,帶領其人至本命師前,匍匐跪倒,口稱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師父慈悲收錄等語。如是三遍,然後做本命師的,便高聲將以上十幫規、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師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號糧船,當時在第幾幫,旗用何色,並兌糧所在,交糧地方(大約以兌糧在浙江省交糧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記。如此又由引進穿跳二師,互授以幫中口號,及途遇學長平輩各種禮儀,演習已畢,始各如鳥獸散去。還聽說他們開堂徒弟燒的香,都不能一權少一枝的,其數目恆視班字為轉移。諸如師父是個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廟前旗杆,獨一根了。若要拜了個武字班做師父,則星星磷磷,恰成北斗之數。所以進過幫的人同人說話,輒自謙道:小孩子香頭低,盡站在第五枝香上,不過是沾著一點子祖爺的靈光罷了,還要望你們諸位大老爺們,叔伯們,照應點慈悲點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禮字班的子孫,自己是大字了。
「我還記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丬茶館裡吃茶,誰知那個腐敗地方,安清幫比上海翻戲黨還多。沒有一丬吃食店茶館裡不是擠得滿滿的。我只得望了望,隨便揀一副座頭坐下去。不意從我左邊的一張桌子上忽然立起一個人來。看他那個樣兒,並且像個世家子弟,但是那種大拇指頭豎豎的拿了一把黑油紙扇,在手裡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經不折一個道理了。我後來又猛聽他對著一個歪戴帽子、提畫眉籠的人,說了一大串甚麼【兄弟沾祖爺的靈光,三師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過是沒有穿過皮底鞋子,跑過同東道兒,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當兵。兄弟來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還要望你們貴地一班老師父們、少師父們,還有那些一歲兩歲,出了娘房;三歲四,進了學堂;五歲六歲,來到校場;七歲八歲,站在香堂;九歲十歲,左手拿著大片子,右手帶著小寶,六響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廣眾大小師父們,慈悲我做後輩的幾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譚,倒很把我嚇了一跳。及至輕輕的問了問堂倌,才知他是我們揚州阮太傅阮元的孫子。我心裡想道:他們家裡,我認識的人很多,不要回來被他認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兒走罷!便頭一想,一頭拿著小手巾,搭訕著掩住嘴,裝出咳嗽怕風的樣子,匆匆走去。」正是:滄桑變幻雖天運,貴賤循環總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