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講台猝遇時,正是他乘興而往,敗興而回的一日。就深怕一眼看見,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閃入一家小雜貨鋪子裡,權時躲避,好讓他隊伍走過,再慢慢的進城。一路上低頭細想,目下政以賄成,豺狼當道,我即或在這裡再多住幾時,也不見得有甚麼利益。倒不如收拾前往蘇浙去遊玩一番,還可以落得個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酒痕呢!藉訪虎丘、天竺諸名勝一曠眼界,庶不負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擋一切,明日往各處辭行,後日就乘鴻安公司長安船南下。不意一時心有所專,腳下就錯走了兩條道路。其時街上各店已是點燈的時候,忽從一家酒館門首經過,他上面掛的是「醉白園」三個大字的匾額,兩旁又掛了許多甚麼「應時小吃」,「零拆碗菜」各處小牌,那門裡出出進進吃酒的人實在是不少。我自思腹中正在飢餓,此時就是趕回客棧,恐怕晚飯是已經開過了,倒不如就在此處將就吃一點兒,再尋路回寓罷!
於是一個人就走上酒樓,四面一看,見下面是三間蝴蝶敞廳,上面是一帶串樓,地方收拾的倒還潔淨。當下有個酒保兒走過來,笑嘻嘻的對著我道:「客人可是要飲一杯麼?還有客沒有?」我道:「沒有客,你就隨便帶一份甚麼酒菜來,吃一碗飯就得了!」他聽見我的口氣,曉得不是甚麼大飲食家,就慢騰騰的答應著走去,過了好半會,才拿著四碟小菜,一壺四兩頭花雕紹酒,暨一副杯箸走來,朝我面前一放,就揚著頭,自己去吃他的水煙。我再看那鄰桌上,已有兩位穿洋裝的學生,一個個在那裡高談雄辯,議論紛紛,把半酒樓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來聽他們說話。我也隨著眾人抬頭一望,只見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後生,都生得一臉的橫肉,飛揚浮躁,旁若無人。內中還有個戴洋瓶底眼鏡的人,更是抓耳撓腮,坐立不穩,在那裡搖頭晃腦,嘴裡說道:「朱又孫,你們令兄長孫君嘴說是理財的本事比眾人好,然而究竟還不如我們老兄做事來得有斬決,有權變。他那廣東南海縣不做,是因為同本省學差過不去,兩下里抬槓子,才改捐教職的。後來又因做教職做煩了,便訛了知縣一嘴,才立意不干,學一個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古人,如今更數他快活了。可笑當時外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還在那裡誇讚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說天下靠輿論還有憑據嗎?我如今先把他同鄆學台的一段事說給你聽,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辣了!我記得這位鄆大宗師,是江蘇常州人,名字叫做甚麼鄆主頤,號子淵。其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無恥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錢為命,那其餘的整風飭紀,講武修文,凡學政分內所應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曉得怎麼會同我們老兄兩下里弄翻了,等到他臨卸任的時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那人笑道:「鮑國瓊,你又來混說了。先不先一個知縣,同一個學差比較起來,品秩相差甚遠,你若說學台參知縣,這句話還有點聽聽。如今是說的知縣收拾學台,豈不是拿雞蛋去同鵝卵石碰麼?這是明明的有意來欺我沒有做過官了。你須知道,我官味雖未嘗過,但是官風我卻聽得不少,從古及今,哪裡就真有爬根草會絆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這個戴眼鏡的人笑道:「哦!原來你不知道!他們那些放學差的人一到了任,就恨不得連廚房裡銅勺鍋鏟、太太的裹腳條了、入月布,都要找首縣去辦差,卻又不肯擔這個不把錢的聲名。所以在接印頭一天,照例弄兩隻錫元寶,上面還貼著提督學院的印封,鄭而重之的送過去,縣官就得照例替他墊買雞魚肉鴨、柴米油鹽,以及合署牀帳被褥、桌椅條台,降至碧紗廚、文房四寶等件,都要在他未進衙署以先就預備好了。接印這一天,擺列在學院大堂兩旁,請他過目。及至考試已畢,任滿回京,除代辦各物摸摸鬍髭擾孫子,一條繩索捆起來帶不走不計外,還要一處處送他的棚規,並將前次發下來的那兩隻錫元寶,原璧歸趙。另外再加具上一張並未騷擾分文,所有任內一切供應,皆系學台自備的甘結存案。所以他們做學差的人,三年任滿,共派科歲考幾縣,就得應有幾縣甘結,好於回京復命時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縣沒有,外面上看起來,倒像是一張屁輕的東西,其實就派得有大大的處分呢!大約那《欽定學政全書》上,都該有注著的,因此我們老兄早有鑑於此,深知此結有起來輕如鵝毛,設若無起來,就重如泰山的。所以於學差要動身時,他探聽得正在槓抬物件,就輕輕的帶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幾名夫子來,就近在學院東近擺下一張皮馬札子,不問青紅皂白,拖下去乒桌球乓的五百小板子一個,然後枷號起來,在左西轅門示眾。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稟安稟見,說:【卑職是個窮官,所有大人歷次開了條子來要的東西,都是由卑職向民間店鋪子裡賒買來的,現在尚未給價,怎麼他們那些混賑東西居然大抬小擔,朝外面亂挑亂扛?卑職阻止了他們幾句,除不遵依外,反行衝撞卑職,大庭廣眾之中,竟敢叫卑職面子上下不去。如今替大人回的話,卑職業已斗膽責罰了他們幾下,發在犯事地方示眾了。但是夫子衝撞了卑職,夫子有罪;卑職南罰了大人用的夫子,卑職也得有罪。所以現在卑職特地來請大人治罪的。】說著,就將頭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來,朝學台面前一摜,嘴裡嚷道:「請辦!請辦!咱們不幹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嗎?」此時學台心裡心裡是一肚子氣,嘴上卻說不出來,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夫子胡鬧,老兄辦的極好,兄弟還要飭提調把他們開了名字,送過去請老兄嚴辦呢!至於老兄墊用的款子,兄弟馬上就派賑房如數歸趙就是了。老兄幹嗎這樣的動氣做甚麼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爺把大帽子拾起來,整理好了,送給他戴,一面又請本府出來同他從長計議,先時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萬,他仍然不肯,後來被他◆來◆去,整整的訛了五萬兩,才肯補給那一張印結的呢!你想是這一任學差碰在他手裡,晦氣不晦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