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學台到底能有多少錢?就是大小縣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幾個秀才都是做買賣進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個人訛去了五萬,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學差,難不成就連一個錢都不想留了麼?你請吃酒罷,這些話恐怕是耳食來的,不見得是你親目所睹。」他聽了,但發急亂嚷道:「怎麼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來廣東學差,就與別處不同的,即如優拔貢一項,外省至多不過幾百金贄敬而已。獨有廣東,動不動就要上千上萬的才能拔到手。俗語說得好:家無千百萬,莫想優拔看,可知相習成風,由來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為奇。聽說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個姓和的拔貢,本來是個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極,一副小嫩白臉兒,比煮熟的雞子白還嫩,真是大著意連手指甲都可以吹彈得破的。再加上年歲又輕,膽氣又壯,穿上兩件顏色公服,站在學台公案旁邊,越顯得秀可餐,風華絕代。只是一樣不好,體氣未免瘦弱些,素有向來一病輕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的暗病。不曉得因何受知於鄆學台,就奉送了他一個拔貢。後來連朝考部費各事,都是姓鄆的一手經理,始終成全的。及至欽用知縣,分發浙江。又適當金衢嚴道鮑超的孫子鮑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關,外人更遷怒到巡撫劉樹棠身上,說他辦理不善,也奉旨革職離任,以藩司鄆野萍署理的那個機會。他稟到一見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門生,久經在竹報中拜託過的,就不問到省資格深淺,胡裡胡塗委了他一個督辦溫州洋貨厘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陰知縣,一年本轅文案委員。由此湊湊刮刮就拼命捐了一個江蘇即補道台。居然綠輿紅傘,頂馬跟班,大不是那時在州縣班裡做磕頭蟲子的氣象了。制台也因為他老人家做過這一席,朝自己子孫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辦警察總監,此一番更是一出門前呼後擁,威斷行人了。恐怕連當日曾文正公初克復南京的時候,也無此聲勢。而且他又官運亨通,人才歸附,一班和尚戲子都情願投效台前,充當眼線,無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裡爬的,沒有一樣偵探不著。諸如甚麼富有票、貴為票、回天票、飛龍票,還有甚麼哥老會、三點會、大刀會、小刀會各種黨人,就像是養在家裡的,只要上司一聲要,他就一聲有。其餘若禁運軍火,若訪拿私梟,更是一件手到擒來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這一種孫行者七十二般變化的本領,去迎合上意,莫說他是個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貢出身,即或是個一品大百姓,從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討上司喜歡,不出人頭地呀!但是他這個人倒還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師一番提拔之功,嘗對人說: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時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師家裡有甚麼事,好藉圖報效。後來那派去探事的人回來說,他恩師要想娶一房小,以為娛老之計,無奈素懼師母吃醋,不敢輕易啟齒。他就陽借送與師母做丫鬟為題,搜買色藝雙絕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嫻其表情體操,以便暗中備師不時之需。他師叔輩中,有把持學務,吞勒公款,為紳商學界所不容,連名告發的。他又在制台面前極力保舉,得以無事。平日他恩師左右前後紅白喜事,甚之看門的家裡小孩抓周,挑水的屋裡老奶奶過冥壽,他送起禮來,都是一百千五十吊的送。當時有個官親,諫止他兩句,他還說「【敬其使以及其主,你們就沒有讀過這句書嗎?而且大丈夫處世,當飲水思源,何況我們家裡弟兄十人,素無恆產,我所有衣之食之,無一非恩師所賜,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師,我也是情願的。莫說這區區幾文薄禮,你們就以為捨不得了嗎?】又翁,你要明白,鄆大宗師要不是做一任學差,哪裡能有這種種的利益呢?所以我說,廣東學政,與天下不同,就叫心擺在心窩裡做,至公無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萬。倘要不顧天良,不顧官聲,逢一個賣一個鬧起來,我恐怕還不止於此數呢!何況這姓鄆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剝皮,是認識他的。無一個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宗旨辦事。當時我們老兄拼著一任現任知縣不做,只向他要了五萬銀子,還不算是他剝人家皮,我們老兄只抽了他一條筋麼?依我看起來,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虧你好意思!這樣五萬十萬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聽見,譏笑你是個官場市儈麼?我且問你,你適才說的那鮑超的孫子鮑男爵,他可是從前隨曾文正平定發逆那個鮑春霆的孫子麼?聽說此人在金衢嚴道任上,專事聲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經心,事後又不知消弭,直是一個酒囊飯袋,極其無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個燈台不算數,又帶累了一個巡撫跟他革職回家,永不敘用。當日事起時,有人親眼看見他學漢壽亭侯掛印封金故事,不辭而別,趁杭滬小輪轉而之蘇,又由蘇至常,冀欲找盛杏蓀宮保出為轉圜。誰知盛宮保一徑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見面。適值新任浙撫密派的偵探員也追蹤而至。這一天,就在常州客棧里訪查明白了。先進來一個人,對著他迎面打了一個千兒,口中稱呼道:【卑職替大人請安,請問大人是幾時由衙門裡動身的?】他聽著,忙搖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們莫要認錯了我。】那人笑道:【卑職是伺侯過大人的,決不會認錯。卑職還承過大人的恩典,賞過一某差事,難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時忘記了麼?】他此時自覺無可遁飾,又加後面進來的人,已把個客棧轉得滿滿的,勢難迴避了,只得隨同來委一路回到杭州,聽候參辦。後來他奉旨遣戍軍台,由內河北上,還有我們蘇州委員協同送的呢!所以我獨有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當時只聽見說姓鮑,雖然是個革職的人員,然面男爵未曾撤銷,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鮑哪個的後人。要不是現在聽你說,我還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