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們大清朝籠統只鬧過一回粵匪,出過一個鮑超,哪裡還有甚麼哪個這個呢?這句話提起來,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老,他家裡的歷史,你又沒得我知道透徹了。從前這個鮑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剛勇,好為人排難解紛。只因身當亂世,在家裡無業可為,只得販賣私鹽過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鹽營里的人,因為他無有錢物孝敬,就大家商議著將他私下活埋起來,想活活處死。誰知時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陣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營勇都一個個嚇得丟下鍬鋤,四散跑開。及至等雷雨過後,他再慢慢的橕紮起來,仰見月明如畫,時約子正,逢見一人,赤面長須,綠袍金鎧,持刀坐於樹顛上,笑對他道:【汝今日合當有難,我特命風雷護汝。東南正當多事之秋,汝其速往!】並指示程途,囑其投營立功,必得不用。他聽了如夢方醒,自己回視己身,已不在原處。遠遠聽見譙樓更鼓,時正三更,不覺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賜姓名,留為異日紀念。】那紅面人道:【我關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遠。】言訖不見。天明遵路而南,達曾文正大營,投效充護勇。也是他官星應該發現。這一日,曾文正軍中偶然缺餉,他就隨口的編作小唱兒,教同營的弟兄們三三兩兩互相歌唱。頃刻之間,就如楚歌四起,全營騷然。曾文正這一驚卻吃得不小,只說是有奸細在內惶惑軍心所致,就立刻督飭營務處,嚴密查究。由此三個擠兩個,兩個擠一個,你推我,我推你,將他推查出來。還算看他是本營兵卒,從寬發落,重責了一百軍棍,逐出營門。誰知這一頓打,太重了些,竟把兩隻腿打得皮開肉綻,氣息僅存。當是就有個帶水師炮艇的哨長,也是他們四川人,推念同鄉情誼,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將養棒瘡。想將養好了,湊些盤川錢,讓他此處不留人,另找留人處。即或傷重身死,替他買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鄉認識一場。
不提防曾文正這一天,在營里睡午覺,就像似帶了數十名小隊出外巡營,不知不覺的迤邐巡到這隻炮艇上來。忽然見一隻受傷的斑斕猛虎,睡在那裡望著他咆哮。他就嚇了一跳,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夢。忙問軍政官是甚麼時刻,原來正交日間十二點鐘。曾文正就隨即傳令出營,按照夢中路徑,委委曲曲也走到那號炮艇上來,坐下點名過卯,只是並沒有見著甚麼受傷的軍士。就問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問你:你船上可還有甚麼受傷的人在那裡?如有,帶來見我。】那哨官見大師親自來點卯,已經有些害怕了。現在又聽見這麼一問,就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來磕頭道:【標下不敢瞞大帥說,前天有個同鄉當弟兄的,因他犯了營規,被大帥責罰了幾下。這幾日棒瘡舉發,就生起病來,甚覺沉重。標下因念同鄉之情,斗膽留他在船上暫住兩日,等傷好了,再往別處去。今蒙大帥查問,只得直陳。標下隨即就叫人把他送到古廟裡去住就是了。】曾文正聽說,真有這麼一個受傷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約略記得前天發落過這麼一回事,就暗中深慶得人。一面囑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本帥不過一時怒他怠慢軍心,本當重辦。因為要想他自己悔過,才從輕發落的。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帥留心將養,等他傷好了,還要大大的提拔他呢!】那哨官可憐,跪在地下,聽一句答應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寫著,再畫上一隻大烏龜做肖像,問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應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後,就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中艙里來,像菩薩樣供奉著,連夜壺都要派兩名老將替他捧了。一面曾文正那裡又委了一名隨營的軍醫來,好生看治。
究竟這個棒瘡的傷皮不傷骨的東西,哪消半月,業已一律痊癒。哨官就將他領到中軍帳來見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細看一看,見他虎頭燕頷,氣象不俗,就有意問他道:【你心裡平時想做一點甚麼事?】他請了一個安跪在地下道:【老子想殺長毛,想坐大帥坐的這張椅子。】曾文正笑道:【你統共只有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殺多少長毛?】他又道:【老子常聽見人說,將在謀而不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只要大帥肯把營頭賞給老子帶,老子就能包管打勝仗,將這失去的幾座城池,定整個奪回來,雙手交與大帥。如有虛言,願甘軍令!】曾文正聽他說得激昂好聽,倒不像是個徒恃血氣之勇的人,隨即就拔了一個營五百個人歸他帶,派他在前敵立功。他從此打一仗,勝一仗,真是攻無不取,戰無不克。又把當日救他的那位關王爺神像,畫在一面大纛旗上,俟後是打這一面旗出去督兵,粵匪看見都稱為鮑家軍,不戰自退。有時他偶感風寒,不能親身赴敵,別人借了他的這面關王旗出去,也是一律包打勝仗。
及至後來他功成封爵,解甲家居。有個姨太太,這日無意中打從一間閒屋子經過,忽聽見裡面氣喘吁吁的如同牛吼,就套著一扇紙窗洞朝里一望,只見真有一個無大不大的水牯牛,蹲在裡面地下。再看上去,又像虎,又像是野熊,忙輕輕的一個都不把曉得,跑到上房裡去,單拉了鮑超來觀看。誰知他應當絕命,就不問長短,拿了一桿洋槍,對準那怪物身上放去,頃刻間煙霧迷天,那物不見,他就在當晚,忽然脅下生一惡疽,不久因疽潰隕命。
這位鮑襲爵鮑燈台就是他的孫子,世襲男爵。上年在新海防遵例報捐道員,奉旨補授浙江金衢嚴三府道,大約是到任未多時就出了這個亂子了。浙江各當道還算是看他是個功臣之後,不忍加以苛待,再四同外人磋商,僅僅革職遣戍軍台了事。你只知道他孫子一件事,那其餘的如我所說,他祖上一生事實,不見得也知道罷?可知我說他那家裡事,我知道比你透徹這句話,不是言過其實了。還有你適才說我五萬十萬,隨口亂說,不防有人在旁譏笑我是一個官場市儈。這又是管中窺豹,僅見一斑的話。如今內而待郎、尚書、六部、九卿,外面督撫藩臬通同州縣,無論有交情沒有交情,是凡在一應會著,都沒有一個不是你問這一任外官能多得幾文長,我問他一趟優差能余剩幾文短。甚至這一個大員說,某世交放某省欽差一次,僅僅的添開了一丬當鋪,往返五六個月,風霜勞苦,我甚為他不值得。那一位權貴說,某給事得了某道監察御史,只有某省中丞送了一份干◆,可見得如今外省的銀錢,也不如從前活潑了。其餘關涉國計民生,奉旨不談一語,而且交好愈深,則關心愈密。品秩愈貴,則欲壑愈奢。現在我們老兄的官,雖不是當著古董兒賣把姓鄆的,然而伯仁雖非我殺,究因由我而死。若非因怕一個小知縣不敢同抬到當典同拍賣行都可以當銀子用的提督學院碰,誰肯安安穩穩的縣官不做,自己改就老教呢?及至他做了老教,又嫌冰清鬼冷的沒得甚麼權利可操,當巧那一縣是向來收慣渾漕,凡民間交納錢糧,竟有一兩銀子要完到三四千銅錢不等,他就訛著忘八喝燒酒借這一筆賑,又好好的敲了知縣千把銀子竹槓,同前次訛的姓鄆的錢,一齊帶著到原籍去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