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中又一次沸騰起來,她動作麻利地連湯帶“面魚鰍”盛起兩大碗。隔著熱氣與鮮香,傅亞瑟隱約聽見一聲嘟噥:“我也能克服我的偏見。”
“冬菜還是蔥花,還是都要?”秦椒徵求他的意見。
傅亞瑟一挑眉:“我以為你會直接替我安排,畢竟你才清楚,怎麼吃才是最正宗的四川風味。”
“就像打死都不在小吃攤上放番茄醬?”秦椒給一口碗填好佐料,手勢稍頓,“那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對美味的認識已經不同了。說吧,你更喜歡哪種口味,咸鮮的,還是清香?”
乳白湯底上,黑色的冬菜和翠綠的蔥花對照鮮明,被熱氣激發出誘人滋味。
傅亞瑟不假思索地做出選擇:“同你一樣的口味。”
數秒後,他又補上了合理的理由:“在不熟悉的領域,選擇信任專業人士才是最優解。”
秦椒譏誚地斜睨一眼:“剛才要吃泥鰍時,你的信任在哪兒呢?”
“必須承認,即便是我,也不是每次都能第一時間做出最優解。”傅亞瑟從消毒櫃找了雙筷子,學著她的樣子攪拌,“如果不是根深蒂固,難以扭轉,也就不成其為偏見了。”
他想像個紳士一樣,替秦椒將碗端去前廳就餐,碗壁傳來的熱度卻讓他匆匆脫手。
“盤子都端不來,還算是餐飲世家的繼承人呢。”秦椒笑彎了眼,不讓他去拿隔熱手套,“不用這麼麻煩,廚師的小灶,當然是要守著鍋邊吃才香。”
這真是傅亞瑟有生以來最不成體統的晚餐。
沒有桌子,只有還未收拾的操作台。沒有椅子,他們就像走進酒吧找不到座位的酒鬼,站得瀟灑,吃得隨意,一邊吃,一邊還要探討些嚴肅話題。
比如,“飲食偏見”。
“事實上,並沒有什麼餐飲世家的繼承人。”一開始,是傅亞瑟要替自己難得的笨拙辯解兩句,“如果當年不是亨利堅持,熊貓飯店原本應該在我曾祖父退休時就結束。英國大多數華人家庭餐館都是這樣,如果子孫還需要進後廚討生活,整個家族都會面上無光。”
“為什麼?”老秦家火鍋店的繼承人不能理解,“我不想要我家的火鍋店,才會被罵不孝女。我不想繼承火鍋店,是因為我更喜歡當個川菜廚師,可不是覺得有啥丟人。”
“初代移民會開餐館,並不是如你一樣出於愛好或是理想,那只是他們能做的極少數工作而已。他們在油煙中辛苦工作,為的就是後代擺脫這種辛苦。我父親書房裡,有一幅曾祖父留下的書法,是他專門請人寫給幾個子女的。”
那幅書法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唯有讀書,華人才能擺脫底層生活,成為醫生、會計、教師、律師……更高的收入,更光鮮的形象,一步步成為這個國家主流社會所認可的體面人。”
注意到秦椒在皺眉,傅亞瑟笑笑:“當然,這可以說是一種有關職業的偏見,也可以說是華人趨利避害的選擇。至少在我小時候,中國餐館還是華人被歧視的源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