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無聲,朔月睡夢正酣。
一連三天,從早到晚待在御書房裡寫寫畫畫,對朔月來說實在有些為難——他從沒吃過讀書的苦,也不知道讀書會這麼苦。
他夢到了幼時的場景。
有那麼一次,他悄悄窺視過他們的生活,並不艷羨,只是好奇。
盛夏的御花園裡,八九歲的小謝昀,伴著年紀相仿的同窗走在路上。小王爺素來是端正的,可還是因著暑熱悄悄挽起了袖口,嚴家少爺最是無拘無束,早已將外衫解下,挽著褲腿往池子裡沖涼玩水,招呼著同伴一道過來。
然而片刻之後,夢境飛轉,火光沖天,錦衣華服被烈火灼燒殆盡。
朔月惶然去看,卻見他們心臟的位置空空如也,而自己手中多了一小瓶黑金色的丹藥。
穿著龍袍的高大男人朝他走來,親昵地將他抱在懷中。他並不反抗,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反抗,只是捏緊了那瓷瓶,仰頭望著謝從清,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這是……對的嗎?」
謝從清頃刻之間變了臉色,目光陰沉下去。……
冷靜,謝昀對自己說。你是天子,是一國之主,當有容人的度量。
因此,他沒有去找那根二指寬的黃竹戒尺,而是抽了根毛筆,毫不容情地敲了朔月露在臂彎外的臉頰,落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紅痕。
許久之後,才傳來含糊的聲音:「……疼。」
話音未落,又是一下。
朔月睜開眼睛時,面前站了個氣勢凌人的高挑身影,仿佛神話故事裡來索命的無常。
只是無常勾魂也不應當勾到自己身上來。朔月迷糊著想,大抵是地府里工作太多,無常也出了差錯。
直到那個無常冷冷道:「學的怎麼樣?字帖臨摹到哪裡了?」
——原來不是無常,是閻王。
朔月恍然驚醒,磕磕絆絆道:「陛、陛下。」
第二句話便是認錯:「我錯了。」認錯倒是快。
謝昀氣極反笑,抬手從朔月胳膊底下抽走了臨摹的字帖。
朔月在自己身邊練字也有幾日,人又不愚笨,不論如何,總該有些長進,旁的不說,至少字跡會端正幾分吧……謝昀如是想著,翻開了朔月的字帖。
片刻之後,他陷入了沉默。
謝昀開蒙雖晚,卻自小刻苦,課業拔尖,素來嚴苛的文老太傅提起他這個學生時亦是讚不絕口,師生之情甚至多過君臣之禮。
他自幼來往結交的都是名家鴻儒、親貴重臣,哪怕身邊的僕從如李崇也讀書識禮,實在未曾見過朔月這樣看著文秀聰穎卻兩眼一抹黑、張口便把「髀」讀成「骨」的半吊子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