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北境風沙里經過數次驚心動魄,可無措與茫然依舊像潮水一樣爬上他的身體。
最先湧上心頭的是擔憂,而後這份擔憂化作委屈,與聽到謝昀夏天時說要他出宮自立時的情緒遙相呼應。如今自己終於回來了,他卻走了,無聲無息,不留痕跡,卻還不忘再督促自己去尋找那所謂的自由。
朔月捏中信箋的指尖泛起白色,忽而想起朝露,想起大漠中的對話。
——那已逝去之人的聲音猶在耳畔:「你是為了契約,還是為了謝昀?」……
朔月慢慢折起信,卻看向嚴文卿:「敬書,你還好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謝從瀾與謝昀失蹤一事的關係又是迷霧重重,作為謝昀信重之人,嚴文卿想必會受到些打壓。
沒料到話題會轉移到自己身上,嚴文卿道:「還好。陛下雖然體弱,但並不荒唐。」
棗紅馬慢吞吞地嚼著草,甩頭噴了個響鼻,仿佛在催促主人上鞍。朔月順順馬兒滑亮的鬃毛,像是放下心來:「那我走了。」
朔月比他想得要冷靜許多,謝昀若是見到,想必也會欣慰。嚴文卿為這對勞燕分飛的愛侶嘆惋:「也好,陛下並不願你捲入這渾水……」
他戛然而止。靜謐的林間,只有朔月溫和如舊的聲音:「敬書,你錯了。」
「我一直在岸上,從未涉足渾水。」
他依舊是離去時的模樣,嘴角帶著習慣性的弧度,溫柔秀麗,澄淨多情,在這無光的深夜,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在嚴文卿怔忡、詫異、茫然的神色下,朔月溫然道:「不管這契約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笑,我終究要守著它的。」
他不是要成為謝昀的守護者,而是要成為天子的守護者。
那是至高至遠的明月,月光溫柔遍灑光輝,卻不會為任何人駐足。
萬里相隔,陰陽兩地,他用自己獨有的固執,再次回答了朝露。
朔月是在收到信的第二日回到長安城的。
長安城一切如舊,皇宮也未改分毫。朔月望著那些雕樑畫棟,高台樓閣,恍然覺得自己仿佛昨日才離開。
如今已是深秋,長安雨水不斷,昨夜才下過雨,積水沿著朱紅飛檐一串一串落下來,淋在屋檐下泛黃的蘭草上。
慶元宮的白玉蘭早已開敗了,連落花也不剩幾朵。
御書房裡,已經有人在等著他。
謝從瀾朝他微笑:「朔月,好久不見。」
他們曾在鬼市相遇,對方笑著送他一盆龍骨。新年除夕夜裡,他在大殿上睡意朦朧時,一抬眼,卻見那人坐在熱鬧人群中自斟自飲,酒液給他蒼白的面孔染上緋紅。捕捉到朔月的目光,他舉起酒杯敬他,祝願他新年順意。
而今他坐在御書房,依舊是病弱模樣,但穿著的已是玄黃龍袍,姿態從容,仿佛天生就該坐在這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