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微啟,卻不知如何回應。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緩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給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為財不外露,自古以來書畫之物最恐被人惦記。但我覺得這麼好的行書應該給張先生欣賞,否則一幅藝術品即便再好,張先生這樣的人卻見不到,豈非明珠蒙塵嗎?」
她一語畢,身體逐漸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離之時頓住,將捲軸小心展開,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當日臨過帖的那幅文徵明手書《前赤壁賦》。
姑娘發梢的清香與他疏淡的酒氣相互錯落,墜於脖頸處,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觸般的軟柔。
張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顧清稚不經意避開,只餘一張側臉留於他視線,繼續言道:「外公藏了好幾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還是挑了這一幅拿來請您觀賞。」
「姑娘為何?」
她復又認真看他:「因為大蘇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文壇巨豪,而張先生亦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救時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間令他喉頭一窒。
他自詡能言善辯,此刻竟再度失聲。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開口。
「因為您是張先生呀。」顧清稚柳眉一彎,眨眼間萬千星子盛於其間,拂得他心湖波瀾難平,「當世賢臣,在我眼裡,無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這是她頭一回喚出「太岳」二字。
卻如煙雨朦朧中,江南女子口齒噙香間,天地盡頭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脈,足以撐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無法緘默,卻待欲言時,高拱臉上帶笑,穿梭小徑而來。
他本是一盞方罷,便來園中尋友人同游,不料遠遠地就聞得男女低語,出於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見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個姑娘垂首在觀書畫。
「是高某攪擾太岳雅興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調侃兩句,但見張居正立時退了半步,啟唇截住他的話頭:「肅卿來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雖與他平輩交好,奈何總覺他氣勢上壓了自己一頭,倏而閉了口。
「小女見過高大人。」顧清稚聽張居正稱其為肅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聯想到日後情狀,隱去眼底不悅,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誤會,是小女承張先生指教練了幅習作,特來與他瞧瞧,順帶著點評兩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請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會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這一席話已是將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覺有趣,忙斂袖道,「高某不打擾二位,此即先行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