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已上疏彈他,言辭愈剛直方愈能見效,我言『彼時臣主一人,忤者立見奇禍』,我就不信陛下見了能不對他起疑心。」
顧清稚已不願再聽,剛欲喚跑堂來結帳,卻見幾丈外坐一熟悉面目。
她將一枚散碎銀兩留於桌角,即踱上前去,逕自坐於那人之側。
「子維如今雖升了禮部尚書,畢竟曾擔任吏部侍郎,怎麼任憑朝中官僚公然誹謗輔臣不加申斥?」
張四維落下酒盞,視著女子清麗面孔:「下了公廳,張某即與平民白身無異,怎敢擅自行使職權,閉塞人言路?」
眼見女子耳聞他人非議仍不作色,甚或有閒心來與自己攀談,張四維卻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她從來便與常人不同,自於夜市燈輝下第一回 睹她面容,他即知如此。
顧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維這話是何意,嘲諷我夫君把持言路麼?這不會也是子維上疏請求致仕的緣故罷?」
張四維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張居正如伴虎,被他挾製得抱負無處施展,終日如履薄冰,一氣之下索性回鄉避禍。
視線中顧清稚支頤端詳著自己,教張四維只覺心底隱衷被她瞧去,側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顧娘子言重了,四維致仕與張相公毫無瓜葛,乃是自身腿疾發作不堪案牘之勞形,回鄉休養罷了,顧娘子千萬不要多心。」
「真的麼?」
「不敢有所欺瞞。」
「那子維何日歸來?」
張四維教她如此直白提問吃了一驚,復抬首望去,見她眼眸瑩瑩然,目中坦誠不摻一分假意。
「待張相公召四維。」他拱手,「四維即來驅馳效命。」
「那子維乾脆就莫走了。」顧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這一來一回省得車馬勞頓,京中又不是沒有良醫。」
「娘子如此眷顧四維,四維愧不敢當。」
她溫柔打斷:「這並非是我眷顧子維,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從未因子維出身門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維自身卓絕的才識與能力足以輔弼聖上,所以不獨是夫君,陛下與大明同樣俱離不開子維。」
張四維斟茶的手倏然一顫,將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經意溢出些許水痕。
他強作平靜口吻:「四維自問擔不起娘子如此評價。」
「子維擔得起。」顧清稚也不推辭,端盞仰面飲盡,「子維不知,我多年前偶然見到一首詩,從此愛極。」
她信口緩吟,音如溪流潺潺:「西日崤川阻,北風旅思頻。夕林煙欲暝,霽磴雪更深。」
她彎眼:「你說這詩好不好呀?」
「……」
「我甫見了這詩就覺著作者才情縱橫,寂寥、愁思、曠遠俱合於這幅作者以筆勾勒出的畫中,卻未料想數年後見到了詩作者的本人。」
杏眸望向沉默不語的他,笑道:「就是你呀,大才子張子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