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盯著馬路對面老大昌的玻璃櫥窗,手裡的攪拌棒用力攪了好幾圈:「不考了。」
斯江知道為什麼,那件事在景生心裡大概也永遠過不去。斯南去年離開上海的時候,好像和往常沒任何區別,依然笑得沒心沒肺。只當她發現弄堂外的南貨店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五金店時突然大哭了一場。景生特地去三陽南貨店買了七八種夏糕蜜餞回來,她嘗一嘗都不肯,非說味道不一樣沒意思。店都沒了,哪裡找得到味道一樣的綠豆糕茯苓糕鹽津梅子蜜棗橄欖呢。斯江一直記得那個八月的黃昏,郵遞員的腳踏車鈴鐺叮鈴鈴響,「夜報夜報——」的喊聲綿遠悠長。隔壁門洞的大媽媽在給她女兒洗頭,水聲嘩啦啦,小姑娘一會兒哭著喊肥皂水進眼睛了,一會兒哭著喊頭皮被拉痛了。斯南的哭聲夾雜在裡面,就是普普通通一個不講道理的小姑娘的哭赤無賴。外婆被她哭得頭暈,抹了一把清涼油拖著斯好去文化站,斯好哭著不肯去,扭捏了半天才說要吃綠豆糕和蜜棗,手裡拿了袋袋裡也裝好,哼唧哼唧地出門去。大舅舅在樓下把刀砧板剁得乓乓響,小舅舅耐心地一樣樣嘗過去誇過去,勸斯南試試新味道。但她到底一口也沒吃,哭累了蜷在躺椅上盯著電視機,盯著盯著就睡著了。
她不記得自己和景生當時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卻經常回想起那個黃昏,像電影裡慢鏡頭一樣,她逐幀逐幀地去琢磨,像拼圖一樣慢慢地拼起每一幅背景每一個表情每一點聲音。有什麼裂開了,遠離了,但她不知道怎麼去修補,她好像漂浮在空中,只能看,無法參與。那是斯南和童年的一場告別,是屬於一個少女無可言述的孤獨和傷痛,但對於成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恥的。
這樣的告別她也有過。所以她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倍感到愈加羞愧。
1994年,大街小巷裡都聽到張楚在唱:「他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地驕傲,孤獨的人,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可恥的人,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二十五歲的陳斯江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每個人,生來孤獨。她無所謂一直孤獨,但會儘量一直驕傲。無論命運給青眼還是白眼,給胡蘿蔔還是大棒,她要一直站得筆挺,驕傲得漂漂亮亮。
喝完這杯冰咖啡,回到萬春街的斯江和景生收到了善讓懷孕的好消息。
未來可期。
第208章 (捉蟲)
最高興的當然是顧阿婆,先忙著感謝了幾十遍上帝,又去給顧爹爹上香,罵他沒得名堂。
「你個混帳東西,要錢要房要車子早點託夢給我啊,你說,是不是今年老大給你燒了一輛什麼桑——桑什麼來著,哎,老大,你清明節給你爸扎的那汽車叫什麼桑的?」
顧東文從亭子間裡一堆貨里探出頭來喊:「桑塔納!」
顧阿婆一邊笑一邊給顧爹爹的遺像前的小酒盅里滿上一盅白酒:「你個死鬼,還想著開汽車當司機呢?非要給你燒輛汽車才肯保佑北武生兒子?呸!」笑著笑著又抹了一臉淚:「車子你開上了,記得一定要讓北武媳婦生個兒子,你給我記住啊,要帶把兒的。女兒太苦了,你看看我們南紅西美,苦透苦透的,還有斯江也苦,十幾年了沒見過爺娘幾天,斯南也苦,走還不會走就差點掉進糞坑裡淹死。你要是敢讓北武生個姑娘,明年就別想有汽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