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東文深深吸了口氣,看看病床周圍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經不再年輕,卻都在對著他笑。他擱在被子外的一雙手不禁輕輕顫抖起來。
「神經病!吾用勿著,屋裡有鈔票,」東文吸了下鼻子,揮揮手,「版納和景洪回來的一般都會因為割膠弄傷了身體,十之六七都有氣管炎和風濕病,拿去給他們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給你顧東文的,你要怎麼用,用在誰身上我們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說。
「東東阿哥,我是東風農場的小傅,在山上摔斷了一條腿,是你幫忙固定了根樹枝,背著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衛生所的,看啊,一點後遺症都沒。我在浦東開了家東生食堂,八四年打電話問過你的,你說食堂名字隨便用,還記得伐?」
東文笑著點頭:「記得,你兒子考上旅遊中專,還請我去吃過酒。」
小傅大喜,頗為自豪地說:「阿哥,當年我店裡只有四張台子,現在開了三層樓,等儂毛病好了,天天來吃!指導指導阿拉大師傅。」
老丁也笑了:「現在改叫東生大飯店了,小傅變成傅老闆了。」
「小傅!在東東阿哥面前,我永遠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擠了上來:「阿哥,我是橄欖壩的小秦,老早被團里的副指揮員非禮的時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報,你安心治病,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阿哥,我是小胡,對勿起,當年偷偷在女浴室外頭動歪腦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腫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頓打,我說不定老早進提籃橋勞改去了,哈哈哈哈。」
「東東阿哥,還記得我伐?我跟你從景洪走到昆明一起臥軌的,火車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兩個字:服氣!臥軌都沒死成,生個毛病算啥,快點好起來呀。老早不是約好要去成都重慶吃火鍋打麻將,打趴下老曹他們四川幫的嘛。」
「小赤佬過來,喊爺叔好,要不是爺叔當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裡回得來上海,你個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點喊人,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聲音響點!」
病房間裡問候聲笑聲此起彼伏,憶苦思甜的時候,苦都不算什麼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麼都能拿出來笑一笑。
「老顧啊,雲南的上海知青訕記得儂感謝儂,儂要好好交!」臨別前,老丁取下眼鏡,擦了把淚,轉頭跟景生說,「小顧啊,好好照顧你爸。」
鈔票到底還是留了下來,顧東文還沒想好怎麼錢盡其用,便讓景生先去存起來。景生存好錢,在南京西路上海電視台對面的綠化帶邊上坐了一個多鐘頭,襯衫口袋裡的存摺像另一顆心髒,跳得他熱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風是涼的,馬路邊上的銀杏葉還沒徹底變成金黃色,半鏽不鏽的,懸鈴木的落葉剛剛開始隨風紛飛。